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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福之人六月生(4)

(2022-09-17 21:29:34) 下一个

在我和二哥求学的同时,母亲和姐姐们承担了所有的农活。在集体生产的年代,她们用辛苦挣得的工分换取养家糊口的粮食。每年生产队的年终结算都说,她们挣得的工分,与我家实际领取的口粮相比,存在不足。所谓的缺粮户。粮食都吃掉了,而且还不怎么够,当然无法退还给集体。生产队唯一能做的,是将缺粮户集中起来,开批斗会。每到年终,母亲都被勒令参加这种羞辱人的批斗会。人们只知道土改时批斗地主,而不知道无辜的贫下中农也会挨批斗、像被地主逼租一样。所谓穷人翻身得解放,跟我家实际不相符合。父亲忿忿然:“比国民党还坏。”更要命的,生产队会根据各家各户的具体情况,作出对下一年的预期,下发一张叫做《一年早知道》的图表,要求各家贴在堂屋的墙上。我家每年领取的《一年早知道》都说,今年你缺粮,明年你还缺。这一切都发生在临近春节的时候,不能不给大人小孩内心平添一份哀愁。制度的设计者显然知道怎样让老百姓难受。

大姐出嫁后,我们那里实行分田到户、自给自足。二姐和母亲两人耕种分得的土地,除满足自家所需,还略有结余。直到这时,我们才算摆脱饥饿。集体时期的所谓缺粮户,被证明完全是一场骗局。后来读北岛的《我不相信》,自然很有感觉。

 

读初一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去大嫂家。伯伯那时在新成立的税务局当局长。他给我拿来一只大苹果,那是我见过、吃过的第一只苹果,是一只粉苹果,以后吃的苹果都没有那么香过。伯伯逗我,问我长大后想不想干税务工作。我晃动我那被过时政治书格式化的脑袋,回答不想,税收是阶级社会的产物,到共产主义,从事税务的人都要失业。我哪里知道,后来大家都削尖脑袋、想钻进税务局。这成为多少年大家取笑我的话题。

这下伯伯来劲儿了。他问我一连串的问题,然后用政治经济学来解释。他让我吹电风扇,然后问我家里有没有电风扇。回答没有。为什么没有?我答不上来。他告诉我是因为城乡差别,是社会主义社会三大差别之一。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城乡差别。

我对很多的第一次都有明晰的记忆。比如说,我十七岁第一次穿羊毛衫,十九岁第一次有自己的雨靴、雨伞,三十岁才第一次喝上“鲜”牛奶。上学的时候,经常缺吃少穿,还要避免让家里人担心。在一中上学的时候,冬天没有毛裤、棉裤,衣着过于单薄,下课后从教室走到食堂,然后端着饭菜走到宿舍,好几次冻得全身筛糠,心跳好像都要停止。只有马上盖上棉被,待全身暖和一点之后,才能开始进食。这样的经历,我从未给人讲过。

到美国来之后,秋天跟柳第一次去苹果园摘苹果。看到满园的树都结满苹果,满地都是主人来不及摘、熟透掉下来的苹果,可以随便摘、随便吃。自然会联想到,为什么自己在十一岁才第一次吃上苹果,而且还是在亲戚家里。自然会思考,同样是人类,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别。

今天回忆以前的艰难岁月,心中泛起的不仅是酸楚,更多的是屈辱和悲愤。那种生活,实在不是人过的。我能够理解,为什么大哥宁可挨饿,也拒绝吃糠,他只是在捍卫人的尊严。糠,只是猪食。

我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自己出生在农村,怨恨也没有用。父亲是公办教师、吃商品粮,母亲是农民,制度规定户口随母,所以我们一出生就是泥巴腿子,就是贱民,就要过那种不是人过的生活。这跟你出生后,是俊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机灵还是笨蛋、是勤奋还是懒惰,统统都没有关系。户口制度在你出生前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为了改变这一命运,大哥花了二十年,二哥花了十八年,我花了十七年。我们一二十年艰苦卓绝的奋斗,取得的只是城里人与生俱来的权利。

错,当然不在一般的城里人,而在于那实行了数十年的户口制度。户口制度根本违背了人生而平等的原则,限制、剥夺了公民自由迁徙的权利,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公民的人身自由。数十年来亿万农民被其限制为二等公民,其中许多人过着非人的悲惨生活。这项制度的罪恶,罄竹难书。基于人生经验,我对这个万恶的制度深恶痛绝。直到今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以任何形式替这项制度辩护、粉饰,我都要不留情面地猛烈抨击。

在我成为“城里人”甚至是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之后,每当看到路边等候工作的农民工,我就会想到我自己。人不应该忘记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刚来美国时,跟一位同事谈起自己出身于农村。这位出身于高级干部家庭的同事,立即表达了对我的尊重,并且提到另一位同事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出身于农村。我能够理解,农村生活苦难的深重,使很多人在脱离农村多年以后,都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卑贱的出身。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中学时代,母亲和二姐有时来看我。按照城里的标准,她们的外表当然是土气的。也许她们从未察觉,但是我在同学们的众目睽睽下,感到羞愧。这种感受是自然的,但却是错误的;是她们养活着我,我应该为我的羞愧而羞愧。我也是在好多年以后,才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正视自己的出身,返朴归真。

我要感谢多年来的同学、朋友,他们未曾因为我的农村出身而歧视我,起码我没有感受到。他们的心灵没有被世俗的尘埃所污染。没有成为马加爵,是我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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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8)
评论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empora06' 的评论 : 正是这样!
Tempora06 回复 悄悄话 没有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生活过的人,估计很难理解那时候农民和农家子弟的艰辛。说是老二哥,比知识分子臭老九地位高,基本上就是胡扯。老大哥、老二哥的说法,就是政府在压榨绝大多数工人,特别是农民的同时,挥舞一块遮羞布而己。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shamrock100' 的评论 : 饿肚皮,是真的地位高吗?知识分子地位低下,把他们下放到哪里?农村!
shamrock100 回复 悄悄话 中国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还是等待被改造的臭老九,而农民是老二哥。所以知识分子对农民没什么优越感。农民生活苦,但社会地位比知识分子高,那个时代鲜有看不起农民觉得农民卑贱的。
远涯 回复 悄悄话 非常同意你对户口制度的看法。记得解放前是没有这样严格的户口制度,大概是中共跟苏联学的。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ahniu' 的评论 : 这么陈旧的制度,难道不应该早就废除吗?您看我们换手机换得多勤啦。
ahniu 回复 悄悄话 农民不丢人。农业文化现在落后而已。
ahniu 回复 悄悄话 户口制度是农业文化的结果。已经存在两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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