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哈特福德市区,顺着I-84号公路一直向北,车行大约40分钟,就是通往康州州立大学的出口--EXIT 68。
从出口减速下来,会看到路旁一块醒目的牌子用大字写着:欢迎来康大--本季全美高校篮球赛的双料冠军。经过牌子,继续顺着蜿蜒起伏的小路,在层层的树林中开20分钟,经过翠绿草地上的镜湖,看到远处牧场上悠闲吃草的奶牛,就已经到康大校园了。
我并不在康大念书,只是今天天气不错,趁空来这里的社区图书馆借书。
曼斯菲尔德是康大附近的一个社区。这里的图书馆为了服务当地的华人留学生,收藏了一批很不错的中文图书。我读卫斯理的科幻小说正上瘾,就请朋友帮我办了一张借书卡,经常自己来借书。
卫斯理的书在图书馆尽头倒数第二张书架,我径直走过去,那里已经站了一个女孩,正踮脚从架子的最高一层试着往下取一本书。她听到脚步转过头,看到我,笑了笑。
我走过去,伸手从架子上把那本书抽出来,递给她,说,“是这一本么?”
她点点头,接过书,含笑用英文说,“对不起,我不说广东话。”
我指着她手里的那本竖排繁体字的书,改用英文说,“哦,对不起。我以为…”
她抿嘴一笑说,“是啊,看着挺费劲儿,但就是喜欢。”
这末一句却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的普通话很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孩点头道谢,已经转身走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安。那天她穿一件牛仔上衣, 一条碎花裙子。我下意识对她说广东话,不仅因为那本港版小说,还因为她的皮肤、眼睛和神态都象极了从我的那个小岛上来的人。
离开图书馆的时,天气开始下雨。安抱着一叠书站在门口,见到我,含笑示意。
我问,“要搭车吗?”
安答,“不用了,我就住在附近。”
我点点头,道过再见,快步冲进雨里,跳进车子。
从停车场出来,雨下得急了,安的身影在车子的反光镜里模模糊糊,周围树林的绿色溅成一朵朵水花打在车窗上,象是她穿的那条碎花裙子。
7月9日是我23岁的生日,我订的那两支高保真音箱在一天前运到了。我很兴奋,在华人留学生的网上贴了一个短消息,打算开一个音乐派队来庆祝。
这一天傍晚,门铃再次响起来时,我走去打开门,看到一个穿蓝色长裙的女孩站在门前。我怔了怔,是安。
安见到我也很意外,睁大眼睛,问,“这是2046号,黄无恙的音乐派队?”
我笑着向她伸出手,用咬舌的普通话说,“我是黄无恙,欢迎欢迎。”
天色在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中渐渐黑下来,公寓阳台的落地窗鸟瞰着整个城市的点点灯火。Andrew带来一张鲁宾斯坦的钢琴,于是大家聊起他演绎的肖邦的优劣。安站在窗边,一边摆弄手里一条搅在一起的银色项链,一边听我们说话。很久她才把那条链子解开,低头把它带在颈上。她看到我在看她,低头一笑。
后来我们聊到米兰的斯卡拉歌剧院,安插话,说她那次去,找了很久,直到有人过来读她头顶上方的铜牌,才发现原来一直站在斯卡拉的旁边。安说,它里面的红丝绒及水晶吊灯,雍容得就象梦一样。
安的声音是一把干干脆脆的普通话,我头脑里现出那座北方的城市。
后来一起聊天时,我问安怎么会来那个派队。她笑说,“我只想看看在这个鬼地方,开JAG跑车,听古典音乐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猜她是在嘲笑我张扬,有点不好意思,对她实话实说:来这个鬼地方念书,是我妈的主意,算是让她高兴;我妈就由着我签她的支票簿,算是让我高兴。
安也喜欢听古典音乐。 她可以一边听一边做事,不象我,必得正襟危坐,全神贯注。但我们一起听音乐的时间往往是在路上,从她在曼斯菲尔德的公寓到哈市市区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常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布鲁赫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里一路狂奔。
安住的公寓就在曼斯菲尔德图书馆附近,步行穿过一大片橡树林和灌木丛就到了。我每次去,安总让我把车停在图书馆的停车场,走去敲她的门。
一次我问,“豌豆公主,告诉我为什么?”
安冲窗外一点头,笑笑说,“我做助教的课上有学生住这附近啊,有次问我,Ann, who’s that JAG? ”
我微笑,不说话,等她回答。
安却移开话题,指指墙上的一大幅色彩斑斓的画说,“我做的,怎么样?”
我走上前仔细看。这是一幅巨大的jigsaw拼图,图案是英式花园内的各色花木。
安走到我旁边,笑道,“刚搬到康州时,闲的时间,整整做了三个月。”
我笑着接口说,“我初来这里时,是到高速上飚车 —嗯,这画儿同你窗外的景色很般配啊。”
安笑答,“这画儿哪里比得上我的树林。来,我们去附近走走看。”
从安的后院踏着草丛走出来,安引我走上缓坡上的橡树林。 高大的橡树挡住了阳光,周围的绿色浸人心脾。顺着林间小径转个弯,眼前突然出现一汪晶莹碧绿的湖水。
我深吸一口气,说,“安,我们还在人间么?”
安咯咯的笑,说,“在。我查过,这湖还有名字呢。 你一定猜得到。”
我走到水边,拣个平坦的石头坐下,笑说,“是什么?Shangri-La?”
安笑得弯下腰。
我示意她坐在身边,说,“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我只当这里是天堂。”
安又笑,“嗯,现在是天堂。你冬天来试试看。”
“是啊,冬天树叶都落了,你做什么?”我笑着问。
然后,我同安齐声说,
“拼图。”
“飚车。”
我们相视大笑。
夕阳穿过树林,在湖面上洒下一大片金色碎花。细细的水草在微风中瑟瑟飘摇。我们坐在湖边说话,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
回来的路上,我说,“安,你肯定费了不少力气才选了这个地方住。”
安说,“没有啊,偶尔碰倒的。”
她顿了顿,轻声说,“到了这里,我哪里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点点头,无话可说。
沉默中,我轻轻吹起口哨。
康州的夏末的确是天堂,阳光明媚,空气好似透明。
午后,安打来电话,说她突然想念起那个玫瑰园,想去看看。
我问,“你不是有作业要赶?”
“写不出啊,所以想散散心。” 她的声音听去不如平日恬适,“那片西班牙玫瑰怕是快要谢了。”
我放下电话,第一时间飞车赶到。见了面,安却笑意盈盈,穿一件紫红色短裙,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笑说,“去什么rose garden啊,你不就是rose。”
安听了,咯咯的笑,走上前拉开车门说,“我们今天开快车好不好?”
“好啊,要多快?”
“真的?”安转头看我一眼。
我只是随口答应,但她好像认真的样子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我最爱飚车,忘了么?你扣好安全带啊。”
周五下午高速路上的车流已经很多,我一直在快行线上也只有65英里的时速。但安早就把开快车忘到脑后,在海菲茨的小提琴里望着窗外出神。
我扭低音量,对安说,“A penny for your thoughts.”
安转头对我笑笑,说,“想不通啊,怎么办?”
随后就是一阵沉默。我耐心等待。
安终于打破沉默,却问我,“你读不读佛?”
不等我答,她接着说,“假如你‘进一步,失道;退一步,失物。不进不退,则像一块石头般的无知。’怎么办?”
安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我一时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好笑说,“哈,这是你写不出来的作业么?嗯,依我说么,要时时记得嗅身边的花香。”
安展颜大笑,“可不是同我想到一起去了。”
盛夏的玫瑰园花开得正旺。园子正中绿色藤条掩映的亭子周围站了一圈穿礼服的人,原来正巧遇到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
我才要回避,安却已经轻轻走上前,站在人群边上专注的听两个新人交换誓言。
“我,本杰明,愿同你, 同甘同苦,同心同德,直到地老天荒…”
那个新郎显得很紧张,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脸涨得通红。周围的人好心的笑了。
我转头看安,她却在悄悄拭泪。
我拉了她手,低声说,“我们走吧,要不人家见你这个样子,会以为你是新郎的前任女友呢。”
安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注意到她身上仍挂着那串层叠的银链子。
回到公寓,安不再掩饰,伏在桌上,将头有气无力的埋在手臂里。我看着她消失的笑容,就像那园里的花在眼前枯萎,实在不忍心。
我坐在她对面,顺手拿起桌上的旅游杂志,翻了翻,问她, “有没有去过尼亚加拉瀑布?”
很久,安闷声闷气的答,“没有。”
我说,“想不想去?”
又过了很久,传来安鼻音浓重的声音,问,“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说,“下个劳动节的长周末怎么样?”
安侧过头,眼睛湿湿的,伏在手臂上看了看我,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好啊。”
劳动节的前一天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天气竟然凉的好象晚秋。去机场的路上,我告诉安,来美国快两年,这是我第一次出去玩儿。
安笑说,“才不信。你不是天天在游荡?”
我笑答,“我其实背地里很用功啊,不信你查我的成绩单。”
到机场,我从车箱里提出行李,并拿出一只盒子递给安。
安接过那个金黄色的盒子,高呼,“啊,Godiva。”随后她停下来盯着我,假装狐疑的问,“这么好啊?不会是有什么事求我吧。”
我一边领着她朝登机口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是啊,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待我们在飞机上落座,扣好安全带。安才问我,“说吧,什么事。”
我指指她颈上的银坠子说,“让我看看里面的照片是谁。”
安听了,合拢笑容,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把头转向舷窗外,一言不发。
我暗自后悔自己的莽撞。
过了好像一万年,安转过头,扭亮头顶的小灯,从身上取下那个链子,递到我手上,说,“打开来看。”
我接过链子,轻轻打开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却是空的。
安在一旁大笑,“哈哈,上当了!这是我在跳蚤市场花10美元买的。”
我用毯子把安兜头蒙住,咬牙发狠的说,“你这妖女,这次一定饶你不得。”
飞机起飞了,空姐走过来示意我们坐好,我才罢手。安仍是笑得喘不过来气。
不想新英格兰的雨竟会一直下到安大略省。但寒雨中的尼亚加拉瀑布却更加凄美壮观。我和安裹在一件大毛衣里,站在岸边感受迎面溅过来的细碎水花。
安一边冷得发抖,一边说,“谢谢你,无恙。”
我也一边发抖,一边说,“不客气,安。”
回到酒店的当晚,我竟然开始发热。开始时我还故意大声痛苦呻吟,为得是哄安放心。后来,我的身体渐渐象被一团烈火包围,躺在床上几乎失去知觉。
安起初还四处问药,坐在我身边不停的用冷毛巾为我降温。后来安同我说话也听不到答应,一急,就轻轻伏在我身上,哭起来。
朦胧中,我听到我妈的哭声。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同安说话的声音一样, 那个北方城市的普通话。
安轻轻抱着我,泪水浸湿了我干燥的嘴唇。我张开嘴巴无力的允吸,用滚烫的脸贴近她冰冷柔软的嘴唇,脸颊,脖颈。
安的手扶摸着我滚烫的额头,滑过我热火焚烧的胸,环住我的腰,随后我感到她光滑冰冷的脊背在我怀里同我一起簌簌颤抖。
我好像坠入进了那片树林中宁静的碧湖。
再醒来,已经是清晨了。我看到安站在窗前的背影,喉咙干干得也叫不出声音。
安听到我,转身快步走到我身边,摸摸我的额头,长吁一口气,说,“谢天谢地。”
我看着安,无力的微笑。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裹着厚毛毯同安坐在落地窗前,看远处细雨中的水雾。
安说,“再吃一粒药吧。”
我看着她笑,说,“你就是医我的药。”
安哗得站起身,走开。我一时失去依靠,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过不久,安端了一杯热水回来。
我乖乖接过她手中的药,仰头吞下。安仍旧在我身边坐下,我缓缓的将头靠在她肩上。
安说,“我们交换秘密吧。”
我说,“好。”
我告诉安,爸两年前离开妈,跟另外一个女人走了。妈哭了很久,后来发狠,一定要我到美国来念书。我偷偷给在大陆定居的爸打电话,那个女人接的,说话的声音象安。
轮到安,安说,玫瑰园那天,爱了五年的人生了个小孩。
我们一起沉默。
很久,安问,“在想什么?”
我说,“我想听Delibes 唱的Lakmé 。 ”
安说得不错,康州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大公园,我只是终日在里面游荡。我现在念书的地方是一家小小的私立学校,功课都是在应付。妈几次打电话问我的新学校申请得怎么样了, 我只是支支吾吾。
从尼亚加拉瀑布回来,我每天都要同安见面。
天气渐渐转凉,不能再去树林中的湖边散步,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变成绻在我的老旧皮沙发上听音乐,望着壁炉中温暖的火焰发呆;或者去很远的那家中餐馆吃豆瓣鱼;不然,就放一张蝴蝶夫人的唱片,端杯香槟,站在阳台上看哈市的灯火。
我说,安,你就是那树林中的湖水,可以让我忘掉周围的一切。
安听了,笑笑说,醒醒吧,lazy bird, 冬天就要到了。
冬天是下一个季节的事,我才不去想。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仍旧是给安打电话。
“安,要给Jag做保养了,陪我去。”
安说,“好啊。我正好可以看看那款New Beatle。”
“咦,终于想通了?”我大喜,闭着眼睛想象安坐在甲壳虫里的样子。
Jag的机械师照常很殷勤,我把车匙丢给他们,就拖着安去对面Volkswagen的车行。
车商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见到我们热情的打招呼。
我不等他多说,就问,“可不可以试开那亮蓝色的甲壳虫?”
车商马上喜笑颜开的说,“甲壳虫,哈,你喜欢甲壳虫,当然!”
我笑着指指安说,“不,是她。”
“噢,明白了。”车商转向安,笑嘻嘻的说,“这一定是你…”
“兄弟姊妹。”安跳过车商的话头,说,“其实,我还没决定好是Jetta还是甲壳虫。”
我看了看安,闭上嘴巴。
车商马上说,“噢,不急。我们可以慢慢决定。”
试车回来,安给在车商的簿子上留下地址。
车商接过来仔细看过,打着哈哈说,“啊,曼斯菲尔德75号, 听上去像个小说的名字,是不是?”
从车库出来,我笑着问安,
“brother and sister?我们是brother and sister?”
安垂下眼睛,笑着反问,
“我们是什么?湖水和树林?”
待我正要追问,迎面走来Jag的机械师, 我只好作罢。
发动了车子,我面无表情地问安, “你要去哪里?”
安淡淡地答,“回曼斯菲尔德。”
我气岔,一言不发闷头开车。
安偏偏挑了一张马友友的Bach来放,低沉的弦声逼得人几乎透不过气。
送安到门口,我道了晚安,转身要走。
安笑着拉住我,说,“不是吵着要吃我做的鼠尾草填鸭?鸭子已经做好在烤箱里,一支Sauvignon Blanc在冰箱里冻着…”
我不等安说完,一把抱起她,说,“你这妖女!”
安做的鸭子美味之极,我捧着最后一杯Sauvignon,躺在沙发上,听院子里秋虫的叫声。
安收拾完毕,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将头栖在她的膝上,慢慢说,“对不起,把你种的香草都吃掉了。”
安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说,“不要紧,天气很快就会凉下来,在院子里的花草都耐不过冬天的。”
我听了,不答话,眼睛却有点酸。我把一只手搭上额头,假装挡住射过来的灯光。
安侧身把旁边的台灯换了个方向,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幅照片,递过来,说,“这是去年夏天,在欧洲…我们,在欧洲,旅行时的照片。”
我一只手捧着酒杯,另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没有去接照片。
安打开镜框,取出照片,从褶痕处翻出另一半,是那个人。
我仍旧一动不动,不看照片,也不说话。
安说,“这天我们在法兰克福火车站等夜车。也是冰凉的天气,我躺在月台的长椅上,也是这样靠着他的膝,闭着眼睛听他讲故事。身边的火车隆隆的开过,我心里想,就这样同他天地茫茫,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