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散了。小兰把我拉进餐厅,愤愤地说:”那个胖子,真是蠢到家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提你的前夫。神经病!”
我虚弱地说:”谢谢你,小兰。我去那边吧台坐一会儿。”
”我陪你过去。”
“不用。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小兰担心地看着我。我想我的脸一定白得像纸。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你不要担心我。我有点累,我去坐一会儿,就回家了。”
小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小兰个子很娇小,小小的身体很暖。她抱得很用力,尽量伸开双臂想要把我全部覆盖住。她说:”小心开车。明天我们通个电话。”
我点点头。
现在大家都在大大的饭厅跳舞,狂躁的音乐,闪来闪去的彩灯,喝得半醉的人们胡乱扭着身体。我穿过大厅,出了一个小门,走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轻柔的爵士乐荡漾在空气中。小房间的靠墙处有一个长长的吧台,背后是一整面的各种酒。吧台前有十几个高脚凳,房间里放着几张小圆桌,角落里有几张红色高背沙发座。
昏暗的灯光中,星星散散几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我坐到吧台前,要了一杯威士忌酒。我一口干完这杯金黄色的烈酒,拿出手机,打开微信。
徐太太发给了我三张截屏。第一张是两个瘦瘦的孩子。孩子们都7,8岁的样子。高个子的是个女孩,扎着个马尾,矮个子的是个男孩。
两个孩子站在纽约的街头,远处是自由女神像。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伸着自己的胳膊,比了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
配文:”纽约一游。”
第二张截屏像是网球队合影。一排小男孩每人都抱着个网球拍,站在网球场前面合影。孩子们脸上都带着笑。
配文:”儿子真棒。努力再努力。”
第三张是几个大南瓜和一个稻草人。像是一个大房子的前门。
配文:”秋天来了。孩子们装饰的前门。”
我看着照片里两个孩子的笑脸,都呲着牙眯着眼,阳光照在他们的笑脸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看到这些照片的心情。回忆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2012年,我和吴青离完婚,他搬走的时候,儿子抱着他的腿叫:”爸爸,爸爸!”他回过头,毫不犹豫地扳开了儿子的手。
还有那次在北京市民政局我们签字离婚后,他接着电话,一路小跑地过马路,迫不及待地奔向他的新生活。
还有他电话里的冰冷的声音:”给孩子吃点药就可以了。我要出差。没空去看她。”
这么多年,他没有来看过孩子,没有再给过孩子一分钱,没有买过一次礼物,甚至没有打过一次电话!
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人渣!
但是他可以爱孩子的,可以带孩子去比赛,像别的父亲一样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骨肉,让自己的孩子的脸上都是欢笑。
那我的孩子们呢?他们不可爱吗?他们不乖吗?我的女儿现在有暴食症。又胖又弱。
我的两个孩子好可怜。
我又想起了吴青要搬走那天,才4岁的弟弟和他”碰鸡腿”。弟弟那个黑头发的小脑瓜,弟弟的脸上带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
他在对他的爸爸笑。他那么乖,那么可爱。
我的孩子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他们要承担这些?我呢?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些?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手握着我的手机,我的眼里都是泪。我心中的苦痛愤怒不可言喻。我多想这个王八蛋就站在我面前,我可以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我的耳边传来一声:”辛迪,你没事吧?”
我转过头,泪眼模糊中我看到张勋的那张英俊的脸。
我没有说话。我想扑向他,深深地钻进他的怀里,尽情挥洒我的泪。
一股力量拉住了我,强大得足以把我钉在座位上。我的心在飞向他,但我的理智像春天公园里那只抓住风筝线的大手。
看到张勋,一股委屈涌上来。似乎我的这些苦痛都是因他而来,都是因为他不爱我不要我不理我,明明是微信好友,他也从来不联系我,也不给我点赞!就像我们是陌生人一样。
都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我才受了委屈没地方去哭诉,我才这么孤独痛苦,我的女儿才得了暴食症。
我知道这样想对张勋是不公平的,但我就是要这样想。我就是要生他的气,气得不行,无理取闹,让他怎么哄也哄不好我。
我爱他,他不爱我,那他就是对不起我,欠了我,一辈子欠了我的。他再抱歉也没有用。他说一百遍”对不起”也没有用!我就是要恨他骂他诅咒他。还有他那个薇薇安,站在他的身边羞辱我,这都要算到他的头上!
我可以一个人咬着牙走过很长的路,但他的一句”你还好吗?” 就能让我泪流满面。
张勋看到了我脸上的泪。
他看看四周,这里相对安静,但是周围还是不断有人穿梭而过。
张勋站起来,拉着我朝外走。
我没有说话,我刚喝了一杯烈酒,我的心口烧得好痛。我跟着张勋走出高尔夫俱乐部餐厅。
这个高尔夫球场在山顶。黑,风很大。
我的泪随着风在夜空中飞舞。
张勋问:”你的车停在哪里?”
我指指前面,默默地朝前走。张勋跟在我的身后。
我找到我的奔驰车,坐了进去。张勋绕到车的另外一边,也坐了进来。
我摇下了四分之一的车窗,一股冷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寒战。
张勋拿出一小袋纸巾,递给我。我擦擦脸上的泪。
张勋转过头,问我:”你好点了吗?你没有喝很多酒吧?你能开车回家吗?”
我百感交集。自从吴青离开我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关心过我。
这一刻,我才深切地知道,我有多想要一个男人的爱。我活到45岁,我以为我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我可以挣钱,孝顺老人,教育好孩子。我有朋友,有家人,有很多的爱。
男人算什么?没有男人,我也可以活得幸福快乐。
但是好难啊。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却这么难啊。
憔悴易怒的女儿,多病瘦弱的老母亲,调皮不懂事的儿子。
还有那么多难伺候的客户。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年没见了,又好像昨天我们才见过。我看着他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敦厚的下巴,还有那双温柔的眼睛。
我说:”我还好。我刚刚喝了一杯酒。”
张勋轻叹口气,说:”今晚是你第一次知道你前夫已经再婚有孩子了吗?”
我摇摇头:”我听说过一点,但不知道具体情况。今天第一次知道他有了一儿一女。”
“那位女士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议论你的隐私。”
我苦笑一声:”这样不是让大家都很开心?”
张勋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他说:”好久不见。你好吗?孩子们好吗?”
我摇摇头:”我不好。孩子们不好。”
我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张勋面前,我愿意暴露我所有的软肋。我的坚强在他面前毫无意义。
我只想让他看到我的脆弱。
张勋的眉头拧起来。他说:”哦?孩子们怎么了?”
我看着张勋的眼睛。张勋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他的寸头修剪得很整齐,涂了些发胶,乌黑浓密。圆圆的脸,他的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戴着一副普通的褐色眼镜。他的模样有一股忠厚的憨气。
就是那种常见的程序员的憨憨的神态。
我没有回答张勋的问题。我只是看着他那张憨厚善良的脸。
然后,我伸出双手勾住张勋的脖子,决绝倔强地吻上了他的唇。
我感觉到张勋的身体脖子都僵硬了。他双手支棱着,脑袋被我箍着,我的双唇紧紧地贴着他的唇。我尝到了一丝酒精的味道。
很快,我感到了回应。我更加凶狠地吮吸着他的唇。他的唇很软。
我们好像身处无边的荒漠中。那是黑色的一片,从天空到大地。无边无际的黑。
我几乎要被这黑吞噬。人要死之前是什么都不怕的。
现在我亲吻这个男人。无所畏惧,毫无保留。
我的浑身发涨,一股热流涌上我的脑子,直转而下,穿过我的胸膛,直通下腹。
张勋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背。我今天穿的黑礼服背面是一层半透明的薄纱。
吻了好一会儿。
我在张勋的耳边轻轻地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要跟你上床。”
我轻咬他的耳垂。
张勋的身体僵硬了几秒,说:”你先去我家门口等我。我等一下就过去。你还记得我家在哪吗?”
“记得。我找得到。”
我在心里恶毒地笑了。那个愚蠢高傲的薇薇安。今晚我要睡你的男人。
我可能真的疯了。我应该下地狱。
今晚就让我下地狱吧。我已经孤独了10年了。我硬撑了10年。我受够了。
我开车到了张勋的家门口。我坐在车里等他回家。那是一个很安静美丽的小区。空无一人的马路,一盏独立昏暗的街灯。我像一个私家侦探又像一个贼一样坐在熄了灯的车里等这个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靠近。张勋那张憨厚的脸出现在我的车窗前。他暧昧地微微一笑。
我下车跟他进了他的家门。
那是一个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的一晚。
窗外的夜是彻头彻尾的墨。没有乌云,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有一次我在一个大雾弥漫的天气去滑雪。孩子们滑得快,我和他们分开了。突然一刻,我发现我的周围,天地相联,没有了界限,成了白茫茫一整片。
听说在北极,在那冰天雪地之中,会有一种”雪盲”的情景出现。那天,我觉得我亲身体验了”雪盲”。
我好似被吸入一团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中,也许我懵里懵懂地滑入了宇宙的”黑洞”,只是这个黑洞是白色的。
我独自一人站在雪山的半山腰,前面有一个停运的缆车悬在空中,座位是空的。我四下环顾,空无一人,只有无边无际的白雾。
我脚下的雪道仿佛摇晃了一下,我感到一阵眩晕,心里好害怕。我定定神,咬着牙滑到了山脚下。
在那茫茫一片白色天地中的那种迷失的感觉,我终身难忘。
而今晚的黑,让我有那次在浓雾中滑雪的感觉。一样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样的空无一人,一样的眩晕失控。
那一晚,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一面。
被浓墨浸染的无边黑夜包围着的小屋,屋内的我几乎要被燃烧成灰烬。
阿拉伯神话中的油灯被擦拭,魔瓶被打开,一股黑烟瞬间蹦出,黑烟落下,变成了一个曾被封印封住了千年的有无穷法力的古怪精灵。
心中有一种被压抑多年的力量涌出,这股力量像一股激流,带着我翻滚,汗水打湿了床单。黑夜中没有人能看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我们。
黑色被黑色包围,深渊之下还是深渊。我在黑色中沉沦。我坠入了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沉沉睡去。迷糊中,我感到一个温热的身体贴着我,我摸摸他的脸,又进入了梦乡。
天亮了。阳光会赶走魔鬼,从地狱或者天堂回到人间。
我睁开眼睛,看到正在冲我微笑的张勋的那张娃娃脸。
我的脸红了。
他看着心情很好。他说:”你醒了。你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吗?”
我轻声说:”我给他们发微信了,说我喝了点酒,在一个朋友家睡了。”
张勋笑嘻嘻地说:”嗯。你说的是事实。”
他坐起来,露出他光着的上半身。10年我没有和一个男人一起迎着朝阳醒来。
真是有一种滋阴壮阳的感觉啊。这个世界确实是阴阳相辅相成。
男女之间的情爱,能把人折磨得要死要活,但也能给人带来那种无与伦比的幸福安宁的感觉。
纷繁的世界,艰难的人生,只要有了那个一起醒来迎接第一缕阳关的人,就是幸福的天堂。
张勋说:”我去煮咖啡。洗手间的台子上有新牙刷。”
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居然躺在张勋的床上,等他煮咖啡给我喝。
我拿出手机,给家庭群发了一条短信:”我马上就回家了。” 我,孩子们,还有我妈组成了一个微信家庭群。我们的群名叫”欢欢喜喜一家人”。
今天孩子们都不上学,但是10点我要送弟弟去踢足球,现在才8点多。来得及。
今天晚上5点,我还要带女儿去看心理医生。
我起床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洗手间。我一眼就看到水槽边上放着的干净水杯和一把没有开封的牙刷。
我心头一暖。
但我马上又看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卷发棒。
我走去厨房。在厨房门外,我听到张勋在打电话。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就像在对小宝宝说话一样。
“嗯。我好多了。昨晚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假酒。美国有假酒吗?今天?晚一点吧。嗯。你要乖乖的。不许闹。嗯。我爱你。但是你发脾气我就受不了。女人不要发脾气。”
我呆立在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张勋回头看见我,他举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他继续对电话说:”好了。不说了。我刚醒。要去洗澡了。等会儿我打给你。”
他收了电话,面色尴尬地朝我走过来。
也许他并不觉得尴尬。我是那个尴尬的人。
他说:”你饿吗?早餐想吃什么?”
我问:”那是薇薇安吗?她是你的女朋友?”
“嗯。我们在交往。”
“你们是在我们结束之后认识的?”
“对。半年以后。”
“怎么认识的?”
“也是朋友介绍的。”
“她是做什么的?很漂亮很会打扮。”
“她做生意的。从国内过来不久。在深圳有自己的贸易公司。”
我故作轻松地说:”你找了一个富婆啊。”
张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算不上吧。”他停顿几秒,说:”她脾气有点大。总是需要我哄。吵架的时候不饶人。”
我说:”没我懂事?”
“那当然。”张勋走到我面前,说:”你对我很好。”
我抬眼看着他:”她对你好吗?”
张勋的目光躲闪:”她对我也挺好。但是我要围着她转。她说了算。”
我说:”我要走了。”
张勋有点意外地说:”喝了咖啡再走?着急吗?关于你的前夫,本来还想劝你两句。”
我摇摇头:”打工人苦啊。今天还要看房子,接送小孩。”
张勋送我出门。在他家的门口玄关处,我看到墙上的衣架挂着一个粉色的香奈儿包。这个包和旁边的棕色男士皮夹克并排挂在墙上。一个娇小,一个强壮,特别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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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写得好爽!写得很顺,让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写作的才华。这种感觉并不容易有。希望大家喜欢这章,我超级喜欢。谢谢大家的关注评论追读。读者的喜爱是作者的动力。最近日更,每天都要花很长时间修改润色,很累。我周六周日要休息一下,停更两天,下周一接着更。谢谢大家!
单独抚养孩子的离婚女士所经历的艰辛,确实值得社会的关注、理解和深思。
放下执念才能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