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工作孩子都很顺心。人就是这样,生活顺心以后,我就开始觉得孤独。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一片白茫茫的迷雾,笼罩着我的心,让我没着没落的。
我好似在一个浓密的森林里跋涉,四周浓雾密布,清冷安静。我抬头仰望,透过厚厚的树荫,我能看到一束束的阳光照进来,但那阳光好似总是被那树荫遮挡,被那团迷雾笼罩,让我不能真正地感觉到温暖。
我总感到害怕孤单,但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勇敢。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我已经离婚8年了,我才刚过44岁的生日,难道就这样一个人过到老吗?
这时一位老同事告诉我,她老板的太太刚过世了。按照她的说法,这位男老板名叫张勋,四十五岁,只比我大一岁,年龄相当。他是上海交大加斯坦福组合的一流名校毕业,高大帅气,英年早婚。
他有一个女儿刚上大学。他和他太太是大学同学,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可惜两年前,他太太得了肺癌,拖了两年去世了。
这两年,这位男士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生病的太太,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声。而且带着老婆到处求医问药。他们去过波士顿的哈佛医疗中心检查,试了一些最前沿的靶向药。可惜病魔无情,回天乏术。
《傲慢与偏见》里说,如果一位绅士未婚,大家都会想给他介绍对象。
这是一条真理。事业成功,脾气好,善良,长得也不错的中年男人张勋失去了老婆,成了黄金单身汉。大家都很想给他找个新老婆。
当我的老同事热情地给我介绍了他的情况以后,我有点动心,也有点担心。
“他条件这么好,怎么会看得上我?”
“辛迪,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整个西雅图能有几个女人比你更能干?”
听到这话,我又舒坦又惭愧。
“可是不能这么说。”
“是的呀。能有几个女人能像你一样赚这么多钱?孩子也教育得这么好?你长得也很好看。打扮一下没有问题的。”
我没有底气地说:”我可能没有什么女人味。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变得有女人味。这方面我好像就是缺一根筋。其他我都学得很快。昨天我家的洗衣机不转了,我查油管学学,自己很快就修好了。”
老同事大赞:”你太能干了。每个人都不一样。很多男人会喜欢漂亮娇弱的女人,但也会有男人喜欢像你一样独立坚强的女性。有些男人会觉得一个能自己修洗衣机的女人很性感。而且,你这么会赚钱,西雅图这么贵,男人都很现实的。”
听到”性感”这两个字,我的心动了一下。什么是性感?当我穿着袖口上有一块油渍的肥大旧衣服蹲在洗衣房里,鼓捣洗衣机的时候,会有男人觉得我性感吗?
我慢吞吞地说:”我好久没有约会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会很紧张。”
老同事自己也是一个素面朝天的理工女,但她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忠厚老实没有什么花花肠子的理工男。两口子都普普通通,但和和美美。
她安慰我:”你打扮一下,剪个新发型,买些漂亮的衣服,就可以了”
我家附近有一个华人发廊,装修很高档,我常看到很多漂亮的人进进出出的。于是我去理了发。我一直是长黑发,年纪大了,头发变得稀疏,紧贴头皮,发尾分叉,毫无型状,于是我总是扎一个简单的马尾。
发廊的理发师是一位时髦的年轻女孩。她很热情,手艺也好。她给我染了发,修剪了一个齐肩的中发,层次剪得尤其好。闪着光的微红的发色,微微有些波浪,自然地包裹着我的脸庞,温柔秀丽。
我很满意。
她告诉我,她们店里想扩展做眼睫毛的新项目,店里有两人在学,需要练习,可以免费给我接一个假睫毛。以后开业了,接一次假睫毛要140美元。
我一听,可以啊。那天我有空。我的睫毛也越来越少,光秃秃的都快看不见了。
关键是免费。
于是我剪完头发后,又在店里躺了三个小时,接了眼睫毛。那三个小时我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接好的眼睫毛挺好看,长长密密的,翘起来像个小扇子,我的眼睛比原来大了一倍,眼珠子也更亮了。我对着镜子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感觉很好玩。
理发店里的三四个店员都围上来,齐声夸赞:”姐,实在太好看了。多妩媚。”
我得意地眨巴着眼睛回家了。
那天我花了淡妆,穿上了我最喜欢的纯黑齐膝小裙子,忽闪着我的大眼,去赴约了。
我们约在了我家附近的一个法式咖啡馆里。
那天下着小雨,湿乎乎的。咖啡馆里是浓郁的咖啡香味。柜台里陈列着各式各样漂亮的法式糕点。这个咖啡厅的主人是个瘦瘦高高的中年法国男人。听说他的爸爸在法国就是开甜品店的,所以他家的糕点特别好吃。
柜台前面的空间并不大,放着几张小圆桌,桌上铺着白底黄格子的桌布,桌边是精巧的浅色小藤椅。一位穿着讲究的老人拿着一张报纸坐在靠窗的那一桌。他那花白的头发抹着发胶,朝后面梳得整整齐齐。现在读报纸的人不多了。
这家小小的咖啡厅有一种法国的味道。松弛,优雅,浪漫。
张勋知道我住在附近,他提议我们在这里见面。我不得不说,这个地点选得很恰当。首先对我来说很方便,而且小咖啡厅又这么温暖可爱。
我到达的早了一点。我选了一个角落的小桌子坐下,我正好可以看见咖啡厅的大门。
一个个人推门走进来。背着背包的学生,穿着运动服的中年妇女,退休老夫妇,带着小孩的年轻妈妈们。每次我看见大门晃动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急急地跳动几下。我等着看是谁进门。
这难道不像我们的人生吗?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一个咖啡厅,不同的人推门进来,走进我们的人生。
现在,这位即将走进我的人生的名叫张勋的男士,是什么样的呢?他会买了咖啡就离开,还是会找一张小桌子,坐一会儿,或者坐很久?
一位身高大概1米75左右,不瘦不胖,五官端正的中年男子推门进来了。他穿着白色球鞋,浅蓝色的牛仔裤,深色的套头衫。
只一眼,我就知道他是张勋。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觉得他有点面熟。他长得像一个人,一个我深爱过却又伤我至深的人。一个我永不愿再见,却又似乎从未离开的人。
最近我发现长高了的弟弟越来越像他爸爸了。真是没办法!
张勋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微笑着对他招招手。张勋走过来,礼貌地向我打招呼。他看到我的面前放着一杯白水,于是他问我想喝什么。我回答说我要一杯拿铁。他特意问我要牛奶拿铁还是豆奶拿铁。
我的胃不能消化牛奶,于是我要了豆奶拿铁。
过了一会儿,张勋端着两大杯咖啡走过来了。他放下咖啡,又端来了两个小蛋糕,一个咖啡味,一个香草味。
他又跑了一趟,拿来了两只叉子和几张纸巾。张勋问我想吃那种蛋糕?两块蛋糕都那么诱人。我笑着说:”不好选啊。”
张勋把两块蛋糕拦腰切开,重新组合了一下。我的面前的小盘子里,放上了两种蛋糕。
他说:”两种都尝尝。”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修建得很干净,手指修长,手背的皮肤细嫩白皙。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
我在咖啡桌下摸摸自己的手。我的手背挺干燥的。我总忘了抹护手霜。
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聊了孩子,工作,学校。原来他也在北京工作过。他聊了很久他的孩子。他的女儿在加州上大学。那天是周六,他提了几次,他的女儿每个周五都会给他打电话,但是昨天没有打,也许今天会打过来,但是已经中午了还没有接到女儿的电话。
等到他第三次提这个事的时候,我说:”你可以给她打过去。”
张勋有点腼腆地笑在说:”她很忙,我不希望她觉得爸爸一直盯着她。我今早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我羡慕地说:”你和你女儿感情真好。”
“可能爸爸就是和女儿亲。从小她就粘我。她长得像妈妈,但是性格脾气都很像我。”
说到这里,张勋打开钱包,拿出一张折叠得好好的小纸条,递给我看。是半张带着格子的白纸,像是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Dad, please come back to visit us.” (爸爸,请回来看望我们。)
这行小字的旁边画着一个短头发的雌雄莫辨的大人牵着一个扎着两个冲天辫的小人的手。一看就是个小孩画的,寥寥几笔,但是两个”人物”的脸上都咧嘴笑着。
张勋对我说:”这是一次我和我的太太吵了架,我收拾行李要搬出去,女儿放到我的外套里的纸条。”
他那双好看的手轻轻地摩挲着那张小小的旧纸条。他不大的双眼闪着光。他脸上的表情,是当一位父亲提到自己最爱的女儿时,才会有的最温柔的神色。那份爱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我黯然地抿一口咖啡,说:”我听说你和你的太太感情很好,原来也吵到过要搬出去。”
张勋不好意思地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我心里一阵叹息,目光转向了窗外。窗外是贝尔维尤市中心那忙碌的街道。绵绵小雨,人们走得很匆忙,外套的帽子套在头上。十个里面只有一个人打伞。 小雨中的街景像是一副欧洲的油画。
我想起我女儿的父亲,那么决绝地走了,他没有回来看望我们。我的女儿有没有想过也给爸爸的外套里放这么一张纸条。
或者,她放过这么一张纸条。
咖啡厅的落地窗上布满了一条条竖立的水渍,从玻璃的反光中我看见我自己坐在桌前的侧影。我的侧影对面,模模糊糊的有一个男人的影子。那是张勋的侧影。两个面目不清,或隐或现的侧影面对面坐着。
我想,记不清有多久了,窗户的玻璃上我看到的,曾经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
张勋唤我:”你有两个孩子?”
我回过神,说:”两个孩子。”
“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很辛苦吧。”
这句话好像是他伸出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碰了我的心一下。我摇摇头:”不辛苦,我很爱他们。他们很乖很可爱。”
我特别喜欢张勋说话的神态和声音。他说话的声音晴朗,不急不缓,没有中年人的那种疲惫的嘶哑,反而有点少年的青嫩。圆圆的下巴显着敦厚,说话和微笑的时候,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很温柔。
张勋不是帅哥,但45岁的他散发着一种青春的味道,又带着岁月和人生给予的成熟。
我的沦陷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张勋很有礼貌,他总是在恰当的时候用得体的话语夸奖我。他向我了解今年的西雅图房地产的情况。这是我的专业。在我大讲特讲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在仔细地听。不知道是因为我讲得特别好,还是因为我新接的眼睫毛太妩媚。
听我讲完,他夸赞道:”你真是一个很专业的地产经纪。你讲得很全面也很有道理。”
我心花怒放,挥着双手,连声说:”过奖过奖,也就是喜欢。我喜欢房地产这个行业。选对了赛道就容易了。” 我意识到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我一兴奋,声音就会变得高亢尖细。这样很不好,像个没有女人味的大妈。
“同意。你的工作挺有意思,可以接触到很多不同的人。”
“你在大公司里做程序员也很好。收入高,工作稳定。”
张勋又伸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发现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他摸后脑勺的时候显得有点憨,露出像我那傻愣愣的儿子脸上常有的那种害羞的表情。
他说:”普通打工人一个。”
我见到的爱吹牛的男男女女实在是太多了,难得有一个说自己是”普通人”的。 其实张勋的工作很好。介绍人告诉过我他是一个高科技大厂的总监,收入不菲。
我们聊到了张勋的过世的妻子。我对张勋说:”家里有病人很累的,你一直陪着你太太抗癌好几年,很不容易。”
他下面说的这句话彻底打动了我。他说:”我们很小就在一起。看她受苦,我很心疼她。我当然要陪着她。”
“心疼”这两个字让我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变得好看起来。他的嘴唇好柔软。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又白又齐。
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眼前的世界好像罩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薄纱。或隐或现,那么神秘,那么美好。我又转头看了看落地窗上印着的我和他的模糊侧影。
我上个圣诞节刚去了夏威夷毛伊岛上的那个著名火山顶。我们一行人徒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大大的,像个锅底一样的土黄色火山灰坑。我当时想,如果我一不小心滚下这个大土坑,可是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出来。
我是不会滚进火山坑的。但是我会滚进生活里的大坑。
那这层粉红色的薄纱后面,是梦境般的世界,还是一个大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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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原创小说。寻爱是人生痛苦的最大根源。但是这好像是人的本性。新男主出场了。
或许是自己图样图森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