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一生中,始终不畏强权、秉笔直书,对各色权贵的丑恶都毫不留情的、深刻的、尖锐的批判。而对于人民大众,鲁迅一方面批判其愚昧和麻木,但同时又有着真挚的同情。而对于地位低微、生活艰难但却保有良心做出善行的平民百姓,鲁迅更是深沉的赞美之。
短文《一件小事》,即是鲁迅目睹一位人力车夫怜惜女性、勇于承担责任的言行后,写下此文,表达了对作为劳动人民一员的人力车夫的强烈敬意。鲁迅真正做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如今中国(无论在国内还是海外)的自由派、政治反对派、知识分子、各色反共人士,批判中共或许比较激烈,但是却并不怜恤人民大众,甚至对民众的痛恨胜过对中共政权、成为口口声声要“屠支”的逆向民族主义者。他们或许看到听到乃至亲历了一部分民众的愚昧、野蛮、狡猾,但并不考虑这些“劣根性”是统治驯化所致,老百姓只是受害者,起码只是有次要责任。
而且,还有许多老百姓,即便饱经苦难,仍然坚守良知和底线,友善待人、助人为乐。这样的老百姓,在中国有很多很多。起码中原地区、江南地区,是很普遍的、占到了老百姓的大多数的。对于这些在苦难中仍不失善良的国人,难道不应该更多同情、尊敬、帮助吗?为何一些人反而鄙夷、谩骂、歧视呢?
中国自由派/反共者/逆向民族主义者,往往缺乏知识、逻辑、勇气,但最缺的,是对平民大众尤其弱势群体的同情心同理心。他们擅长批判大众的丑陋,但却忽视了在丑恶遍地的环境里,仍然有一些条件有限的平民展示出了善良、责任心、勇气,这非常可贵,更值得赞美、珍惜、呵护。但是他们并不关注和珍惜,而是将所有民众混同视之、加以贬低和羞辱。
如果反共者们像鲁迅先生那样,批判统治者同时同情民众,揭露民众愚昧同时又赞誉其中的良善者,以理解、同情、善意来看待对待大众,中国才真的有救,民主法治和良善社会才能建立和发展,而非陷入仇恨与暴力的恶性循环。
一件小事
鲁迅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国家大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这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也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著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斤斛,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搀著臂膊立定,向伊说:
“你怎么啦?”
“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搀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