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回国,我魏家大哥一定要带我去歌厅。每次去,费翔同学的名曲《故乡的云》那
是必须要点的。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魏大哥偶尔还要高展歌喉,
反复地唱,唱了一遍不够,还要 唱了接着再唱!我偷偷摸了模包里的几个钢镚, 嗯,"归
来却空空的行囊" 估计是调侃我,专门唱给我听的。
90年代后期,我家主任也成功地混到了学位,混了个工作。二口子每周五天在 “高科
技公司” 假装忙 忙碌碌。 哈哈,银行里开始有点小钱钱了。 人说这美国梦的第一个梦就
是房子。 有了点小钱,估计可以付 Down Payment(大概是俺们中国说的首付),我的
那颗小红心呀就开始花花了, 开始到处找我们能够供 得起的,实现美国梦第一步的房子。
房子看了很多, 可我家主任要不是嫌这里不顺眼就是那里有毛病。 后来连那位永远
都满脸堆笑的中介 也有点不耐烦了。 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们:“现在经济好,
房子出来就要抢, 你们不搞快点,要 后悔莫及。” 夏衣冬购,冬买夏装。大家都在抢
的,我就不能抢呀!那时,我也的确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 不知道和乙方打交道的艰
辛,不知道建房的规矩是那样的复杂,我合计着买块地自己建。
很快,我们找到一块这里多年都没有卖出去的地。 这块不到三英亩的地的地理位置非
常好, 好学校, 好社区,交通方便,还能闹中取静。 同时呀,这地还很符合俺中国人
的,上能骗帝王将相,下可哄平民 百姓的风水学。 南面,上风上水,一条小河轻轻地流
淌而过; 西面,小河的拐弯处,形成了一个不大不 小的湖泊,波光粼粼,碧水荡漾。 正
北方,群山环绕,参天大树,郁郁葱葱。 东面一片平坦,天气好的 时候,凌晨能看到太
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夜晚能看到100多公里外纽约城的亮光。
卖家是一个犹太老大爷。我晓得,老犹做生意那是非常的精,估计这位大爷太精于算
计,是只占便宜 不吃亏的主,以至于这块地卖了很多年,估计连问的人都没有。 我一个
电话打过去, 老头大喜。 广告上 标注的售价是18万美元,不想,人家开口就说我是贵
人,我运气好, 他愿意15万买给我,但是,要尽快 签合同,立即付款。 还没有谈价钱,
人家就主动降价3万,我觉得,没有猫腻起码都沾点啥腥气。 嗯, 我只能出12万, 要卖
就卖,不卖我到别处去找找。” 电话那头,我感觉他有点急了。 他说他要认真考虑一
下,同时还需 要和他太太仔细研究沟通, 然后通知中介,我得耐心地等他的回话。 可不到
二十分钟,中介就打电话告诉 我交钱画押,地就是我的了。
老人家这样容易这样爽快地就把地卖了, 我开始有点后悔了,觉得自己是不是出价高
了! 但我是君 子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是亏,我也得守信用,打断牙还得带血吞
呢!我硬着头皮,规规矩矩地 签了字,傻不拉叽地画了押,乖乖地把钱付了。
地到手了, 银行的贷款也批了, 我立即请人把房子按照太太的要求设计搞好。楼上
楼下,电灯电话, 看来我们离列宁同学说的共产主义就不远了,非常了然!把施工队联
系妥当后,我拿着设计图和有关手 续兴冲冲地跑到政府去办建房手续!不想,这一办,
楞把我直接办傻了!傻得二目无光,三餐不食,四 肢无力,五官不正!
人家政府工作人员收了申请费,查了一堆资料,然后,笑嘻嘻地告诉我: 这是块湿
地,如果要建房, 可以,但必须先修排水系统! 我问这得花多少钱呀,人家一查费用,
大概需要70-80万,天呀! 那可 是土地购买价钱的六倍,比我预算建房的钱还多了许
多,这对我们这些还没有脱贫得码工, 那就是天价 呀!不想,人家还补充了一句: If
you are lucky 。
我一阵眩晕! 那天下午我是咋个迷迷糊糊地摸回家的, 你问我,我问谁? 反正俺是绝
对记不清楚了。 房子建不成了,试着给犹大爷打电话,说这是块湿地,不能建房,希望
老人家能不能开点小恩, 我退地, 他退钱,全部手续费由我承担。 可人家嘿嘿一笑,哐
的一声把电话直接给挂了。他那种狞笑, 讪笑,奸笑,皮笑肉不笑的干笑声,我到现在
想起都还心存余悸。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自认倒霉!可这日子还得继续过呀! 我得自己想办法安慰
一下自己: 来美刚7-8年, 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可以买块没用的地,应该还是不错的。这湿
地不也是地,对不? 起码可 以自己对自己骄傲地说: 我在宾夕法尼亚州拥有一块潮湿的
土地! 加之我家主任一再安慰我, 说我们 现在比多年前刚下飞机的时候兜里仅有的200
美元有钱多了, 何况没有建房子的土地税非常低,放到那 里,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不一不
小心发达了,到时候再回来建房!直接建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
日子过得飞快, 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 一天下班回家,主任高兴地告诉我, 卖地的
犹太老头给你 留了电话录音,让你抽时间给他打过去。 我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给他打
一个。
这次不一样,电话一拨通,犹大爷马上就接听了。 人家这次的口气温文尔雅,谈吐高
端大气。 他说 当他知道他卖给我的那块土地,由于是湿地,不适合建房后,感到非常不
安,他是虔诚的教徒,他是正 人君子,他要童叟无欺,他愿意原价把这块地买回去。 条
件非常优惠:我又得尽快办理各种手续,还得 付各种苛捐杂税。我想亏一点咋也比亏12
万还得每年交地税好呀, 何况这也是我以前的建议。 但是,我 吃过一次他老人家的亏,
上过他老人家的一次当, 这次是不是应该小心一点?犹大爷说他是虔诚的教徒, 我怎么
总觉得他像一只奸诈的狡兔。
喔, 谢谢,我们找个时间,约个地方见面。我想来个缓兵之计,这次必须先把事情的
来龙去脉搞清 楚。 明天,明天下午,我们约个咖啡店见。 ” 大爷有点急不可耐。 记得
以前恶补英文,痛苦考托福的时候不经意学过一句话: Cheat me once, shame on you;
Cheat me twice, shame on me. (被骗一次, 骗子可恶;再次上当,咎由自取)。看来我
不能再随便上当,整个 咎由自取的可悲下场! 我得仔细研究一下这鲜红的太阳咋个从西
方突然升起来了。
那时的网络不发达,信息不多,查了半天,毫无收获。 跑到我的不宜修房子的湿地细
查看:风照 吹,水照流,绿草满地,湖水荡漾,看不出啥名堂。相信群众相信党,我到政府访一访。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上班前,绕道去政府问个究竟。
一进门,亮明身份,办事员大喜,说他们正要 找我! 事情原来是这样滴: 政府为缓
解78号洲际公路高峰时刻长期以来的拥挤状况,决定加建一条辅助 公路,这可爱的大马
路呀,要从我刚买的那块湿地的湖边飘过,然后再沿着湖边,一个倒钩从那块湿地的 正
中央延伸连接到78号州际公路。 政府希望购买这块地,修马路,然后在湖边修个小公
园,说是要造福 广大爱好和平的革命群众(设计的,贷款的, 施工的,隐形的政府官
员,各种利益集团复杂的关系,我是 后来才感觉出来的)。 我们约定,当天下午就开
谈。
那天下午,我也连续哐了几次犹大爷的电话,然后没有再理会他不停的电话骚扰,这
算是我和大爷 的恩怨基本摆平,谁也不欠谁了。 我直接到乡政府去和他们的律师讨论土
地转让问题。
一进会议室, 那阵仗就有点吓人,有放幻灯的, 有做纪录的,有一身正装假装好像
非常有思想坐在那里一声不哼的,总而言之,乱七八糟的神仙大侠坐了 七八位。 我刚坐
下还没有开口,一位穿西服,打领带,绿眼睛,黄头发,自称是代表政府的律师首先开腔
了。 他说政府愿意用我买地的价格的二倍购买这块土地,这样对我是非常公平的。除掉
我的各种花费,还有点 小赚。我也不用花钱去请别的律师,说是要相信政府,要相信
党,并立即拿出一大摞预先打印好的文件, 让我在好几十个地方签字。
我是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闷着头皮打工,见荣誉就躲,见困难就让的小民, 哪里见
过这样的大阵 仗!对这种大场面,我无知呀! 但是,正由于无知,也就有那么一点多余
的无畏? 我当即拒绝在任何 文件上签字,心想这次是你们求我,我鼓足勇气,轻轻地说
了个:“No ! ”, 然后起身,假意要告辞, 装出一副拔腿就要走, 这事没商量的样
子。。。。
后来的几周,每周都要和律师以及他的一伙人开一次会。 都知道, 这美利坚呀, 没
有病入膏肓, 不看医生,没有杀人放火,不找律师。心理没疾病,不看中“医”。 我从
小就被晓得,我是共产主义的 接班人呀(不要慌哈, 接班的通知暂时还没有收到,但我
不急,听说通知的快件正在路上,一直在路上, 在路上。。。哈哈),都共产主义接班
人了,还请律师? No Way ! 我自己和他们理论。我们谈理想, 谈抱负,谈天下大事,
然后落到实处:讨价还价。有时这会一开就是二到三小时。估计我这一口地道的 洋泾浜
英文绝对是那时免费练出来的哈。
根据政府公布的公开信息,用投资总额和公路的长度,以及建造这种公路的单位长度
的中间值,用 我以前在建筑设计院公干好几年,除了打麻将,偶尔也假装整点工程设计
的工作经验,自己核算了一下, 估计政府计划购买这块地的预算应该是500万美元以上
(建房,造桥,修路的油水有多大!如果哪位不 知道,麻烦你悄悄地去问问你家的村
长,区长,大队书记哈)。
有了调查,心中多少有了点底, 我开 口就是500万,一分不能少。反正这里没有城
管, 就是有,谁胆敢把推土机开到那块不能建房的湿地上, 俺手上的一张名叫《土地
证》的小纸片,就是我敢拿起我的AK47直接瞄准,开枪自卫的法律依据。哈哈。
反复谈,一直拖,感觉大家都搞得有点筋疲力尽了。同时,我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各种
利益集团, 利益 方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估计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说不定哪一天政府改
变了主意,人家不修路了,或者人 家变个方案改道了,把大马路直接修在这块地的旁
边,我不是真的傻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 拖了几周后, 我非常不情愿地退后了一步。 政
府律师私下给我说,要我多少给他一点面子,体现一下他的工作成就, 及他发挥的不可
低估的作用,希望我多少能让一点。我想也是, 大家都是命,何必半点不饶人! 最后我
们以420万成交。 交完各种苛捐杂税手续费,还剩$270多万,除去以前花的购买土地的
费用,设计费。。。 杂七杂八, 基本就一 250!(同志们呀,同学们呀,你们可千万别
帮我惦记这钱了,二十多年过去了, 早就Easy come, easy go了, 房屋贷款, 孩子的学
费, 股票Margin Call 。。。如今的俺呀,早就 成了负翁了, 请千万别再提那事了, 说
多了满脸都是泪呀!)
我以前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钱,何况这玩意还是一种叫做美金的绿票儿! 呵
呵, 说句实话,那 时除了在电影里看过坏人,特务,地主,资本家, 反革命份子有这样多
的钱,还真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
钱到手了, 反而高兴不起来了,朝看日东升,暮见日西坠,日子还是照样平平淡淡
地,紧紧巴巴地过。 一听到公司要裁员,立马整得夜不能寐。 唯一感觉不同的是我到银
行办事,人家从上到下都对我都特别 和蔼,特别可亲,端冰水,倒咖啡,搞得我真有那
么一点点怪不好意思滴。
从此,再回故乡,我家魏大哥不再邀请我去歌厅了,说歌厅早就过时了,低挡了,人
家要改去高端 大气上档次,低调豪华有内涵的高级饭店, 高级火锅馆了!同时还特别强
调,要我买单。 呵呵。
不久前,我到东海岸假公济私,专门绕道到我曾经拥有过的那块潮湿的土地去看了看,
去拜望这 位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去忆苦,去思甜,去感慨万千 !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这人生如梦呀,尼玛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