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乡杂记(二):病友记

(2024-07-03 04:41:37) 下一个

母亲被分配到四人间。医院只剩下四人间。

可以看出这个房间原来是三个床位,母亲的床位是后加上去,临窗,窗外大街熙熙攘攘的喧哗声纠缠着夏日的湿热升腾而上。我拉上窗帘,房间的光暗淡下来。

这会儿的病房除了母亲,只有一位病友,年龄40岁左右,她的一只脚吊得老高,说是摔断了腿。一个15、16岁的女孩坐在床尾的一把折叠椅上,和她母亲长的的挺像,蛮敦实。折叠椅到了晚上打开来就是陪护的床,我操作了一下,虽然有点儿沉,但收放自如。另外两张床空着,暂时空着。从病房的门口走到母亲的病床,要侧身走S线,绕过各个床位的折叠椅以及病人的行李。40多岁的病友精神头不错,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告诉我们另外一个病友刚被推到紧急抢救室了。母亲疼痛难忍,无心交流。我坐在属于母亲床位的折叠椅上,开始刷手机。病房里开着空调也觉得热,空气浑浊。

第二日早上姐姐跟保姆小吴把母亲绑在轮椅上推回家,说母亲晚上没有休息好。隔壁床病人的女儿陪白天,老公扛晚上,睡着了后整个楼层都听到他“扯噗鼾”(四川方言,打呼噜)。惊到我的第一个点不是看护的呼噜波澜壮阔,而是女病房里居然允许男看护守夜?骨科病人都是自己不能动的,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病房里有男人,那病人更衣怎么办?姐姐冷淡地说,到了医院就不要分什么男女,全是病人。保姆小吴提到头天晚上还来了一个新病人,年龄比母亲还大几岁,脑子已经不灵光,晚上自话自说又喊又叫到半夜2点。

手术当天上午我们把母亲推回医院病房,配合护士术前检查。病房里40多岁的病人有好几个家人亲戚都在,散坐在病房里能找到坐下的地方,高分贝地摆龙门阵,像四川乡村里的“坝坝宴”,就是一大家子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抠着脚,喝着茶聊天。房间里分贝太吵,我只能躬身靠近才能听到母亲讲话。这一家子不久推着病人齐齐出去吃午饭,房间里刷一下安静下来。

母亲下午手术之后推回病房,需要住至少一夜进行观察。我看到靠近门口的病床上躺着那位夜里自话自说到两点的老人。她当时正在睡觉,她的儿子坐在床角的折叠椅上看手机,年龄跟我差不多,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脚上笈着一双拖鞋,略微有些大腹便便。不久老人醒来,开始大声质问儿子为什么她在医院。

儿子:“你生病了噻”。

母亲:“哪个说我生病了?生啥子病?你打胡乱说…我好得很!我跟你说哈,马上要开会咯,再不走要迟到。我还要过河哩”。之前听保姆小吴讲,这位老人曾经是中学物理老师。

儿子:“开啥子会?!你早就不用开会了。找些事来讲,你脑壳有病。你绊倒了,要住院!医生说的哈!”

母亲:“我哪儿绊倒了嘛?我巴巴适适地很。我脑壳有病?我是你妈,你咋跟我说话哦?你跟医生说,让我出院。我要开会!”

儿子和母亲之间开始扯据拉剧。老人声音洪亮,气息很稳。用心听内容,才能发现老人的思维时不时地串线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儿子似乎没意识到,也可能习惯了。后来老人的儿媳也来了,没有坐下,很快又离开。老人的儿子一边刷着手机,一边回应老人的询问,对话在理智和非理智之间穿插着,居然也能持续一段时间。病房里其他人忍不住偷笑。傍晚,老人的儿子离去,找的夜里陪护到了病房,开始大声儿地跟老人讲话,喂饭,喂药,擦身,听上去说话并不客气,特别是当老人拒绝看护替她洗屁股并且开始批评教育看护时。医院的看护跟医院没有合作关系,但俨然成为了医院的一个部分,他们日日夜夜呆在医院里,对医院的程序、人员以及一些基本护理聊熟于心,有自己的关系网,病人的家属是他们的客户,他们讨价还价轻车熟路。这些看护都来自农村,受到的教育也很有限。看护不过是伺候陌生的病人吃喝拉撒,一件苦差事,大约谁对这样的工作都没什么热情,一份营生而已。姐姐建议让小吴在夜里陪护母亲,只需一或者两个晚上。她守着我们放心、母亲自己也放心。我把小吴的费用加倍打到她的账户上,白天安排她在家里休息,我买菜煮饭。看护没有一直守护着失智的老人。老人的两只手被绑在一起,因为她会去拔掉自己输液的针管。她求儿子、求看护帮她把手放开,他们离开之后,她又瞄上了我,一个劲儿地唤着坐在窗前的我:“小妹儿,小妹儿…”。我只能装作听不见,因为我也不能去帮她把绑住的手打开。后来听姐姐说,老太太晚上嚷嚷热,姐姐去帮她翻了个身,看见老人后背全都是汗,病服和床单都糯湿了。

母亲术后第二天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坐和立,只是时间不能太长。我在病房里见到了第四位病人,墙上的名牌写着她的姓名和年龄,86岁了,有一个罕见的姓,不像是汉族人姓。老人瘦骨嶙峋,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清晰可见骨头,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据说在重症监护室呆了好几天。老人一直闭着眼,从她面部的轮廓、高挺秀气的鼻梁和修饰过的眉毛,能感觉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丰韵天成的大美女。老人的丈夫和儿子都在。丈夫年龄看上去87、88,面相非常慈善。我注意到每次他跟老太太讲话时,都会贴在她的耳旁柔声细语,一只手摩挲着她的白发。儿子跟我年龄也差不多,斯文周到,跟他的母亲说话就像他的父亲,俯首在母亲耳畔,轻声劝说母亲要多吃饭。儿子在我看到的时候一直守护在母亲的身边,温文尔雅。这个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母亲病房的这三个病友,一个是女儿、丈夫轮流守护,有情、放心也省钱,他们还年轻,身体撑得起。失智的病人,显然没有丈夫,儿子脾气好,但细致入微地照顾母亲恐怕想不到也做不到。失智是个缓慢的过程,双方在时间的隧道里开始漫长的告别,无可阻挡,眼睁睁地看到曾经亲密的人越走越远、越来越陌生、到不再相识是一件细思恐极的事儿。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俯身对老伴儿轻言细语的样子让人看到一份长久的爱和守护。

我们都有老去的那一天。届时会几何?答案也许已经编织在今天。

[ 打印 ]
阅读 ()评论 (5)
评论
玉兰树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油翁' 的评论 : 同意您的说法,幽默和温暖地活着。
油翁 回复 悄悄话 玉兰树的文章写得真实感人。希望我们都能像文章里那些病友一样,用爱和耐心守护着彼此。保持幽默和温暖,祝福作者。
peter黑 回复 悄悄话 记事轮廓清晰,如在眼前。结尾令人深思,那位老太太一定自己也有极好的性格,才会有这种福报。
玉兰树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鸽哨' 的评论 : 谢谢欣赏!
鸽哨 回复 悄悄话 人间百态,亲切白描, 谢谢好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