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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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舞会 (15)当头一击

(2020-01-15 22:54:04) 下一个

傍晚,空无一人的花坛里, 章迩背靠爬满青藤的石柱,空洞的眼神仰望着天。 这是地球物理和环境科学两系两个直角楼围起来的一个类似天井的地方。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顺手摘下一片已经泛黄的叶,放在手里心不在焉地转着。

 

到晚饭时间了, 天井里静悄悄的。 平时这里就很静,两个小系的专业课上午就上完了,下午除了少数科研室实验室有人, 别的办公室都是稀稀拉拉,到了饭点更是空无一人。

 

章迩喜欢在系里的小教室自习, 即使是自习和环科系无关的公共课, 她也爱来这里, 好像有一种很强的归属感。 但是今天, 这种归属感被刚才的谈话彻底打碎了!

 

环科系的赵主任办公室里, 会计系的李主任握着一个棕色的档案袋, 上面是章迩的名字, 那个小文件袋子就是她十几年来的身份证明和学业总结。 李主任向赵主任表达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谢意和歉意, 说自己没有把转系的事情办妥, 造成诸多误会和不便, 话里不露声色的威严也顺便敲打了章迩,说她在环科系的学习,手续“不符合政策”, 给两系造成了不小的困扰,这次正式交接之后, 将翻开她人生的“新篇章”, 祝她在会计系学业有成, 顺利毕业云云。

 

什么叫做“不符合政策!” 章迩不禁悲从心生,她堂堂正正报考的环境科学系,志愿书上从来没有“会计系”三个白纸黑字, 被暗箱操作到会计系才是真正的“不符合政策”好不好。

 

一番颠倒黑白撕开了她和家里一道大大的裂口。

 

章迩是家里的独生女, 住在省委大院的别墅小楼里,从姥姥姥爷跟着红军闹革命开始, 她就注定了逃不脱红军后代和高干子女的标签。 父母给她设计的道路是要去从事“生产和经济建设的主业“, 比如财务与会计学,那才是有实权和话语权, 闪着金子一样黄灿灿色泽的职业。 对她喜爱的环境保护, 海洋生态这种”蓝色“职业嗤之以鼻。 企业和事业单位,抓生产和效益是主业, 环境保护只是为了治污排污达标, 规避惩罚, 能产生有效GDP吗? 能将来接父母的班吗?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章迩和老妈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她以不录取和重新复读威胁, 妈妈给了她两个选择, 要么去外省只能读会计系, 要么留在本省可以选系。

 

章迩于是放弃了外省的海洋大学, 专业比学校重要, 报考了汉大的环科系。

 

哪里知道她妈妈当时就想好了后招, 章迩留在本省, 不管是哪个学校, 她都有本事自作主张把女儿弄到同一个学校的会计系, 只要是学校设立这个专业。 那个“环科系“的志愿其实是形同虚设。

 

章迩是进校后才知道。 有意思的是, 章妈妈和汉大勾兑的暗箱操作出了点小纰漏, 章迩其实在汉大有两套学号各系一个。 她进来之后干脆就顶用了环科系的信息去了环科系, 瞒着会计系的李主任。 快一年半了, 李主任才发现经常在他眼皮底下接受关心的章迩其实选课和成绩都在环科系。

 

这下纸包不住火了,李主任亲自出马解决了这个“纰漏“, 彻底把章迩弄到了会计系, 说她老妈要是知道了,他的乌纱帽得丢两遍, 亡羊补牢都来不及了。

 

章迩在花坛和天井里站了足足两个小时都没有动, 这次她是真的要离开这个清净的小楼了, 纵身跳进会计系那个她非情不愿, 听着名字都充满明晃晃金钱味道的地方,她的心情就跟吞下了金子一样沉重, 这种沉重感让她在久站之后有点支撑不住,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走到花坛侧面长廊的石头长凳上一屁股坐下来。。。。

 

一个年轻人最孤独和无助的感觉,莫过于不能选择自己的职业兴趣和人生道路了, 不是吗?

 

“章迩!你怎么在这儿?” 忽然听到有人背后喊了她一声

 

一回头, 原来是牟雨, 从天井外走进地球物理楼, 应该是在两系交界的那个进口进来的时候看到她的, 手里有一摞地壳结构的资料。

 

“还不去吃饭啊?” 牟雨的脸天真坦白, 章迩的脸却是苦涩黯然。

 

牟雨很少见冷玉观音的脸色冷到现在这样愁云灰暗的, 也不禁暗自吃了一惊,

 

“你。。。在这儿干嘛呢?” 牟雨问

 

章迩勉强撇了一下嘴, 想挣扎着幽默一下,掩饰自己的苦境, “我。。。没干嘛, 发呆。。。 专业发呆。。。。”

 

牟雨像往常一样轻快地笑了, “专业发呆啊!啥时候转专业了啊? 发呆这专业听上去气场蛮强大的呢 。。。”

 

本来是一句稀松的玩笑, 结果一说到“转专业”上,

 

章迩勉强挤笑的一张脸竟然像被触到了变相开关一样, 忽然嘴唇一抖, 大滴的眼泪就从眼睛里涌出来。。。。“是的, 牟雨, 我转专业了。。。。我今天。。。被挪到了会计系, 和环境系彻底脱离关系了。。。。”

 

章迩用两手捂住脸, 在石凳上痛哭起来。。。

 

牟雨一下傻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慢慢说,慢慢说 ”他走到章迩身边, 手里抓着资料不知该怎么办。

 

章迩紧捂着脸哭的肩膀抖动, 牟雨站在旁边无从安慰, “要不要我去把莫莫找来啊。。。我。。听莫莫讲过你的一些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

 

章迩哭着摇头, 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了“

 

牟雨在石凳上空位子坐下来, 任由章迩哭了一会儿, 哭声过了好久才慢慢减弱, 一会儿听见她抹脸带着哭腔长叹一声, “难道。。。我一辈子就只能。。。当一个。。。小会计了? “

 

牟雨赶紧接了一句, “那。。。哪儿能啊!“

 

他坐在章迩身边, 把手里的资料卷成一卷儿, 脑袋里飞转着他能想到安慰的说词, “我觉着吧, 你们。。。城里人。。。想的挺多的!”

 

“专业啊。。。就业啊。。。好多压力。 我好像上了汉大就挺高兴的了。。。。你看我是地球物理系的,这专业以后能干嘛, 还真是不知道唉!以后大不了就是回神农架修。。。地球呗!反正我就是从修地球那个地方来的。。。“

 

一听说修地球, 那边章迩破涕哼哧笑了一声, 又接着抽鼻子。。。

             

“说到会计, 我爸最开始中学毕业就是村公所的会计!算是吃上了半职公粮。 但是他酷爱读书, 想去当老师, 最后还是自告奋勇转去小学当老师了,成了全职吃公粮的。那以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学校, 又转去了中学。

 

汉大的常老师就是去我们那里支教的时候认识我爸爸的, 告诉我们汉大还有这么独特的招生办法, 而且如果考取了,奖学金这样丰厚!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消息, 我的考分也就最多勉强上个中南师范学院那种省教委代培的师资班吧, 虽然是本科学位, 但是毕业后哪来哪去, 回到原考区当老师。

 

不过话说回来,我觉着我以后就算回到神农架木鱼村, 木鱼镇,教一辈子书,像我爸那样,也挺好的。。。”

 

“我想说的是, 我爸从当村公所会计开始, 变成了教师, 把我又送出来, 本来是中南师范师资班的, 结果来了汉大。。。也因为教书, 我妈妈在木鱼镇家里是世代的裁缝,嫁给了他,哪有镇上的姑娘愿意嫁到村里的。。。”

 

“总之, 一辈子长着呢,发生了好多事情, 还有很多的。。。意外,不是吗?“

 

牟雨停下来, 意识到章迩已经止住了哭声, “你说的。。。一辈子当小会计。。。。怕是很难兑现的。。。“

 

章迩无言地微笑了一下, 想了一会儿说, “ 可能吧, 你也不会再回木鱼村的。汉大毕业的学生, 顶不济的也会留在汉江市的某个单位, 比如, 咱们学校出门过条街,就是中科院的研究所, 很多师兄师姐们都去了那里, 更多的出国了。。。“

 

牟雨接着她的话说, “就是啊!中科院的研究所, 也得要个会计。。。什么的吧? 不知道汉江大学能不能学个双学位, 你把环科系的学分修够了, 回头在中科院环境研究所当个环保会计。。。总可以吧? ”

 

“环保会计。。。”章迩这次真笑了一下, 接着纠正说, “双学位第二个专业不授予学位, 不过学分算的。”

 

“嗯。。。“ 牟雨说,  ”总之,事情不一定有那么糟糕, 慢慢想办法,日后会有回转的余地。“

 

他转头望望章迩, 她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 天井里有些实验室的灯已经亮起来了, 灯光照进天井, 在章迩脸上投下淡淡的一层亮光, 看得出来, 她脸色开朗多了,

 

“你还挺会安慰人的“, 章迩轻轻的说, ”谢谢你, 牟雨。。。“

 

“没事的, 有些事情, 受点踹。。。慢慢就皮实了。。。“

 

沉默了一会儿, 牟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想听叶笛吗? 不开心的时候吹吹叶笛慢慢就把晦气吹走啦!“

 

他以前给莫莫还有章迩吹过很多遍, 她俩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好!“ 章迩开心了, 脸上露出云开日朗的笑意。

 

牟雨扯了一片比较厚,质感光鲜的叶子, 在石凳上坐直, 运了一口气, 放在嘴边, 吹了起来。。。。

 

章迩默默地听了一会儿, 一曲结束, 她问, “真好听, 这是你最近新学的曲子? “

 

牟雨才意识到他不知不觉吹出来的是《绿袖子》, “嗯, 常老师吉它班教的。。。英国民谣“

 

“真好听!。。。牟雨, 我能提个要求吗? ”  章迩偏过头问,

 

牟雨答, “好啊!你还是想听老吹的那首《孤独的牧羊人》是吧? ”

 

章迩莞尔地一笑, 用手指在空中转了一圈, 说, “你。。。能转九十度坐着吗?“

 

牟雨很疑惑滴看着她, 面向她转九十度侧过来, “这样? “

 

章迩说,“不是不是, 反方向, 背对着我, 借你的背靠一下。 这个石凳坐久了悬空没得靠, 把我坐的。。。腰都快断了。。。“

 

“哦。。。“牟雨反向转了一百八十度, 背对章迩跨坐在石凳上。

 

章迩也反向转了九十度, 小心翼翼地把背靠上去。 她觉着一下午的心力交瘁,腰酸背硬,总算有了一个小小的支点, 舒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牟雨, 哦, 孤独的牧羊人!那个太经典了, 百听不厌。。。“

 

牟雨调整了一下坐姿, 举起叶子又吹响了他的叶笛。。。。

 

 

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这个因解开了一个人的郁结而借来的后背,却把另一个人带进了深深的郁结。

 

那天,江晓的舞蹈队去地球物理系附近的大钟楼合影, 她远远就看见牟雨带着一捆资料走进了实验楼。

 

舞蹈队一通忙乎照完相, 已经过了饭点, 她没看到牟雨出来, 想着他可能也没吃, 想去实验室找他问问, 又怕有点冒昧。

 

就这么路过地球物理楼纠结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婉转的音乐。 说是笛声, 又比笛声细弱, 出于好奇, 她循声慢慢走近了天井的入口,还没上台阶, 就猛然看见不远处牟雨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背靠背坐在石凳上, 牟雨手持一个小小的薄片在嘴边, 不知是口琴还是什么, 悠扬的音乐应该是他吹的。。。。 他吹的很专注,面前的石凳上还放着一叠资料,背后那个女生听的很放松的样子, 两条腿跨坐在石凳上, 微微地摆动着, 天井的灯光把他俩的侧影照的很亮很晃眼。。。。

 

还没有接收到大脑的指令,好像条件反射一样, 江晓就直接调转方向,从台阶反向返回了。。。。

 

走了一半才发现自己走错方向, 唤醒大脑发挥作用, 转去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心跳得突突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这是干嘛呢,跟逃犯似的, 江晓问自己, 她的大脑一旦恢复运转, 才意识到自己脸也烧烧的, 我怕牟雨和那个女生看到我吗?背靠背是他们啊,我怕什么?

 

呃。。。江晓下意识地摇头,想甩掉那个交叠的影像,就那么一眼,她就转身离开了,可两人的影像竟那么清晰的映进眼帘,刺进脑海。。。。

 

她只见过牟雨在K赛上弹奏吉他唱歌,那是她第一次认识牟雨, 在台上, 他沉静的气质, 轻拨吉他, 浑厚的声音, 浸满了深情,肖菲说的偶像级情歌王子, 真不是夸张。 如果不是江晓那天自己也唱歌, 被那个“离别多“的情绪霸占着, 她应该会更多地想起那天的初见, 她不知道是不是从那天还是之后的某一天, 她心里静悄悄鼓起了一片风帆。。。。

 

但是今天帆索像猛然被拉断了一样, 风帆骤然的紧缩她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紧缩到令她疼痛。 江晓从来不知道牟雨会口琴。。。之类的乐器, 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这种未知的恐惧在她心里掀起了很大的波澜, 掀得她摇摇晃晃。 这波澜似曾相识, 她好似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为什么刚开始爱上的人,就要这么狠心地给自己沉痛的一击呢?可怜的女孩飞速赶回了宿舍,空无一人的房间, 一关上门,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江晓一头扎进蚊帐里的枕头,闷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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