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北崇从吧台边站起,转身迎向他过去四年的宿敌。
“我都有点想不起来了,纪学长上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什么时候?”罗致炎慢慢走近,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微卷的花轮头,如果没有交过手,很难想象会是个狠角色,“哦,想起来了,是倪姓巨富轰然倒下之前。”罗致炎故作惊讶地指了指还在不停闪烁的大屏幕。
“的确好久不见。”纪北崇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回敬道,“美国监狱的伙食怎么样?”
罗致炎的脸色阴沉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伙食很健康。不过不到两个月,我就被保释出来了。你不知道,钱真是个好东西。”罗致炎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哦,你知道的。不,应该说你曾经知道的。不过现在也没用了。倪家倒了,你这匹骡子终于被踢出马群了……”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知道的在给不知道的恶补内幕。
纪北崇深深吸了一口气,抵住掉头而走的冲动——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也无法改变自己曾经做过的选择,他的确已经输得精光,但他不能输掉他最后的一点傲气和胆气。
他忽然想起坦坦的话:“也许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最勇敢呢。”
罗致炎眯了眯眼睛,把他的沉默当成败阵的象征,“其实做人的道理很简单的,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和你那个当情妇的妈就是忘了这最基本的规矩。”
纪北崇的两颌瞬间嶙峋而起,手也握成了拳头。
“你想干什么?要动手?”罗致炎急速向后退了半步,放大音量,“私生子还怕人说啊。”
两个人走上来,护在罗致炎两侧:一个是个年轻女孩儿,烟熏妆,高马尾;另一个则一看就是个00后的少年。
周围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上一代的八卦是角斗场观众席上最好的助兴剂。
也好。虽然他最恨别人私议他的出身和家庭,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澄清一下。
纪北崇微敛瞳孔,唇角却弯出一个轻蔑的笑,“如果这不是颜冉的婚前派对,我会让你知道私生子是怎么长大的。”他沉默了一瞬,仿佛在积聚所有的勇气,去撕开自己的悔和伤,而后他抬起头说道,“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我的确占用了不该占用的优势和资源。就像倪正勋要对他的错误负责一样,我也该对自己人生选择负责。无论是骡子还是马,我已经承受了这结果,以后也还会承担下去。但我的母亲并非倪正勋婚后的情妇,相反,是倪正勋在婚前始乱终弃抛弃了我母亲。而我不过是那段前传的结晶罢了。”
周围的人眼神复杂,或冷漠,或沉思,或不屑,或惋惜,或同情,但都没有说话,一片安静。
那安静让罗致炎有些不安,“情妇就是情妇,婚前婚后都一样。”
纪北崇的太阳穴微微而跳,却并没有再理会罗致炎,反而看向那个00后的少年,“你是刚入俱乐部的吧。与你分享一句话,超跑本身无论如何炫酷,它真正的魅力还是在于人与机械的完美结合。”
纪北崇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也许他对自己亲手建立的俱乐部还有着某种责任感,不忍心它成为这些思想还不成熟的炸街少年的聚集地。
那名少年眯了眯眼睛,似乎微有所动。
罗致炎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的纪北崇依然有着这样影响力,立刻说道:“得了吧,纪北崇,别讲大道理了,要不是靠着你自己吹的街头飙车神话,你怎么可能当上“95号公路”的会长。当了会长又制定规则不许飙私车,那谁知道你这些神话是不是真的。”
那少年也开了口:“听说纪学长不仅在国内的街头赢过无数飙车,还曾经在德国的无限速高速路上赢过当地的漂移王。”
纪北崇哑然失笑,而后实话实说:“现在想想,是德国司机的素质高,不断给我和那个赛车手让路……”
“得了,别吹空牛皮了。”罗致炎骤然打断了他,“说这么多,还不如今晚我们比试一下,让大家也看看你这个费城漂移王到底是不是徒有虚名。”
纪北崇很熟悉罗致炎这好狠爱斗的风格,淡淡扯了下嘴角,“今晚是新年夜,不会有任何赛道还开着。而且,和我比,你输的还不够吗?”
罗致炎的眼中露出阴鸷之色,却并没有暴跳而起,“我知道迈阿密附近的一个废弃工厂有适合漂移的弯道,那儿也没什么车流。怎么样,给我一个心服口服的机会?”罗致炎盯着他的眼睛,竟然用了这么一个“谦卑”的说法。
纪北崇静了一瞬,忽然明白罗致炎一路追到这里,除了揭开他的伤疤嗤笑他的惨景,他更想要的是在飙车中赢他一次,一雪过去惨输于他的耻辱。
纪北崇淡笑了一下,“我已经玩不起跑车了。事实上我连车都没了。我这次来迈阿密的车也是租的。”
四周又是一片低低的私议之声。
“我操!真的假的。”罗致炎既幸灾乐祸又大失所望,“连买菜的车都没了?”
纪北崇没有回答——已经祝福了他爱过的姑娘,直面过昔日的“朋友”,也和心中的恐惧对峙过了。也许,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微微撤步。
“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费城漂移王的神话是不是真的。”一个男声忽然响起,“纪北崇,如果我资助你赛车,你会和罗会长赌一局吗?”
纪北崇微微一怔。
说话的人站在人群之后,双手交叉在胸前,正冷冷望着这边——是以前在俱乐部里与他关系最好的王祺。
“那要看赌的是什么。”纪北崇蹙眉,一时不明白他发声的意图。
“嗯,的确没有免费的底牌可看。” 王祺向这边走来,同时看向罗致炎,“那罗会长的赌注是什么?”
罗致炎狐疑地看了一眼王祺,“老规矩,赌车。输了,我的兰博基尼归你。”
王祺靠耸了耸肩,“我已经有一辆了,不感兴趣。”
“那你想赌什么?”
“罗会长也许问错人了。我提供车,不过是想看看纪北崇的底牌。”
忽然之间,纪北崇明白了王祺的意图,“你们玩得开心,我不奉陪了。”他欲擒故纵地向酒吧外走去。
“别急着走,纪北崇。”罗致炎开始咬钩,“那你想赌什么?”
纪北崇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一下。
很久之前,当豪车飙车党在费城华人圈日渐增多的时候,纪北崇和王祺曾有过一次玩笑式的头脑风暴,讨论如何才能抑制这种趋势。讨论的结论是要彻底打击这类炸街党暴走族的心理依据,必须打破常规以街头的方式赢他们一次。然而这与“95号公路”的会制相抵触,故而只能是个玩笑。但现在,离开了“95号公路”的纪北崇已不再受会制的约束,他完全可以以个人身份完成这个任务。这当然是把他当枪使。而王祺显然是看准了纪北崇还会为自己建立的俱乐部清理门户出最后一份力。
“如果我赢了,”纪北崇转身,眼光笔直地看向罗致炎,“你要么永久退出‘95号公路’,要么承诺永不再街头飙车。”
意识到忽然势如骑虎,罗致炎警惕道:“你们在搞什么?”
“罗会长别误会。我也很久没见过这匹马群里的骡子了。”王祺表情凉薄地说道,“赌车是罗会长自己提出的,如果罗会长改主意就算了。”
“你这个会长位置本来就是耍手腕从我这里夺走的。”纪北崇毫不理睬王祺的话,只着意提醒罗致炎,“今日一战,你若赢了,以后也算名正言顺,可以威震四方了。”
身旁的少年和那个年轻女孩同时看向罗致炎。
罗致炎感受到了压力。纪北崇说得并没有错。前一阵子街头飙车毁车郎当入狱,让他名誉扫地,“95号公路”里的老会员早有“弹劾”他的意思,这些零零后的新会员也是个个刺头。如果今晚赢了曾经的漂移王,他不仅可以一雪前耻,更可以在“95号公路”树立前所未有的威信,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况且,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贸然前来。
“好。”罗致炎抬起阴鸷的眼睛,“那纪北崇的赌注呢?”
“这个当然是罗会长说了算?”王祺表情轻松,以示公平。
“如果我赢了,纪北崇,用你那个情妇妈的名字起誓,这辈子再也不能碰跑车。”
“可以。”纪北崇敛了敛瞳孔,沉声道,“但如果你输了,你不能再诋毁我母亲。”
“纪北崇,你这是加注啊!好,那我也再加一条,如果你输了,从北美彻底消失。”
赌局骤然升级!
王祺微微愕了愕,飞快看了一眼纪北崇。
“Deal.”纪北崇沉声。
“Deal.”罗致炎也咬牙。
“规则?” 纪北崇直视着罗致炎。
“Cat and Mouse.”
“地点?”
“迈阿密西南郊外。一会儿给你发定位。”
“时间?”
罗致炎看了看手表,“警察叔叔还没有全部下班,我们先过去把控路的人布置好,10:30开始。”
纪北崇也抬手看了看表——9:45。
那少年忽然在罗致炎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罗致炎皱了皱眉,看向纪北崇,“有点小麻烦。”
“什么?”
“前几天的飓风把一个天线塔吹到了,本来厂区外的公路自成环路,现在被切断了一段,恐怕得改线路。”
“怎么改?”
“那段公路与厂区内的道路另有连接,可以避开天线塔,通过厂区内路回环。不过厂区内路况复杂,有很多岔口,恐怕不适合单人赛车。”罗致炎低头想了一瞬,“要不这样,我们各找一个女伴做领航员。”
纪北崇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警惕。然而罗致炎的话从技术上讲并没有错,复杂的路况会使车手分心,干扰速度竞技的纯粹性,除非配置领航员,在比赛过程中不断提醒车手路径和路况。只是做领航员十分危险,而且往往需要和车手有长期的配合,一时哪里找得到。
纪北崇正想着,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今晚谁也不许去。”颜冉的声音响起在酒吧门口。
“冉冉,他们只是出去嗨皮一下,没有你想的那么危险。”颜冉的未婚夫Gabriel赶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那是个废弃厂区,没什么人,更没什么车流。”
“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这个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颜冉指了指仍在大屏幕上残留的新闻页面,有意无意晃掉了Gabriel的手。
控场的DJ赶紧把投影机关掉了。
Gabriel推了推眼镜,脸色有些难看,声音也冷了几分,“这派对上的都是成年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干涉不了。”而后他微微压低声音,“冉冉,罗氏集团非常注重信用,是我们的重要客户。我相信罗氏集团的长子也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独立的判断。”
“反正……就是不行。”颜冉坚持着,声音却低了下去,语气也没那么坚决了。
罗致炎冷笑一声,看向身旁那个女孩儿,“我的领航员自然是任佳,纪北崇,你还记得她吧?”
纪北崇淡淡点了个头。其实刚才那女孩儿一出场他就认出她了——任佳,曾经倒追纪北崇三年,没有追上,后来便因爱生恨开始和罗致炎混在一起。她玩车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的,早已不是初级车手。有她做罗致炎的领航员,虽不能说如虎添翼,却也不容小觑。
“那纪情圣想好找谁做co-driver了吗?”罗致炎得意地笑了笑。
“我不需要领航员,” 纪北崇淡淡沉了下眸子,“单人比赛。”
“真的?”罗致炎眯了眯眼睛,有些意外,“那你可别说我胜之不武。”
“如果这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比赛,”一直观望的王祺皱着眉开了腔,“我得重新考虑我的赞助。”
纪北崇一时没说话。
罗致炎有些沉不住气了,“纪北崇你是不是怯了,借这个退赛啊。你自己带的女伴就行。你的女伴呢?”
“我这次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女伴。”纪北崇平静道。
周围一片低语,多是年轻女性的感叹,连任佳也扬了扬眉毛。
“这么不济!”罗致炎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那就在这派对上找一个。这儿的女孩儿哪个没有开过两把跑车的。” 他东张西望地招呼着,“有没有谁愿意给纪情圣做领航员?”
无人应答。
这里的确不乏他往日的崇拜者,然而要冒险的事是不会有人犯傻的,更何况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集各种光芒于一身的纪北崇了。
罗致炎忽似想起什么,远远望向颜冉,高声道:“要不颜律师支持一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小罗,你喝多了。” Gabriel沉着脸喝止。
周围又是一片小声的议论。
纪北崇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稳住局面,免得罗致炎口不择言伤及无辜。他转向王祺,肯定地说道:“以我的路感和记忆力,只要赛前勘路一圈,足以记住路线。我不需要领航员。”
“夜间,岔路多,没有领航员,这些都会使你疲于找路,根本无法专心于驾驶。”王祺的声音非常理性,“我从不赌车,但既然赌了,我的车手必须要能全力以赴。既然你找不到领航员,我只能改变主意,取消赞助了。”
“谁说他没有领航员!?”一个轻轻的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纪北崇怔了怔,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待他循声望去,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一个身穿缎面小黑裙的年轻女孩儿正向他走来,中分的“长发”沿着额与颊一泻而下,直垂胸前。乌丝之间,修眉淡扫,除此之外便只用闪粉眼影和修容粉增加了些立体感。
眉目清澈,美而不腻。纪北崇目不转睛,忽然想起苏迪的评价—高级脸。
周围又是一阵议论之声,这次以年轻男性的轻叹为主。
坦坦走近,宣示主权一般挎住纪北崇的手臂,“吵个架就说是自己没带女伴,纪北崇,你问过我同意不同意了吗?”而后她微微撅起嘴,又变了可爱的腔调,“你不是要带我去吃柳橙黑巧克力蛋奶酥的嘛?”
纪北崇忽然很想笑,但拼命忍住了。他直直看着坦坦有三秒没说话,而后把手放在心口,做了个夸张的欣然从命的姿势。
派对上忽然一阵低低的喧嚣。
任佳不屑地“嗤”了一声,转头对那个00后少年说道,“准备出发,开始控场。”环视了一下四周,她又大声问道,“还有谁想观战?我们可以发定位。”
早已感受到了大战在即的兴奋,派对上的年轻男女们几乎全部举手。气氛瞬间引爆。只有颜冉站在远处,表情微微有些失落。
王祺在一片欢呼沸议声中走过来,把一把电子钥匙交给纪北崇,低声说了句什么。
纪北崇引着坦坦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外走去,把一片兴奋、感叹、不屑、与嫉妒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