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了耐性子把毛巾扔到沙发上,纪北崇又问道:“说真的,刚才来不及问清楚,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追你?”
坦坦抬起头,眼睛聚焦在床头灯上,“我也不明白。一个华人旅行团的领队告诉我,西边停车场有时会有回费城的大巴停靠,我就找了过去……”她眯起眼睛忽然瑟缩了一下,仿佛回到刚才的险境中一般,“那个人忽然冒了出来,上来就抢我的背包……我吓坏了,就拼命地跑。他消失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又不知从哪里开着车追了上来……
“然后呢?”纪北崇皱眉问道。
“然后就遇见你了。”
纪北崇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果他是见你孤身所以想抢财物,那我出现后不会追着我们的车跑,更没必要飙车撞我们。”
“不知道。”坦坦摇了摇头,又似想起什么,“他对我说了一句什么,但我没有听懂。”
“是什么?”
“听起来像是……gimmeba”
“形不成任何意思。”纪北崇蹙了蹙眉,“难道是个疯子?”随即又摇头道,“不过他改装车玩得不错,又不像是疯子。”
“什么改装车?”
“他的车改装过引擎,否则刚才怎么可能追得上我们。”
“你怎么知道?”坦坦忽然侧头看他。
“能从发动机的声音听出来。”
坦坦的眼神里忽然添了一抹崇敬之色,“还以为你只是开得快,原来对车这么了解。”
纪北崇看了她一眼,一时觉得她的小脸也没那么寡淡了,“我以前改装过不下二十辆车,超跑的各个车型我都研究过,也开过。刚才那个人改装他的引擎应该是用的……”
“超跑是什么?”坦坦一脸迷惑。
“超跑就是超级跑车——这都不知道。” 纪北崇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立即失去了解说的兴趣,“总之,以后遇到这样的人,保命要紧,别抓着你的破箱子不放。你不会每次都遇到我这个级别的车手。”
“可我参加婚礼的裙子和鞋子都在那个箱子里呢……” 坦坦小声说道,“我总不能穿着帽衫去参加你朋友的婚礼吧。”
纪北崇的心忽然毫无缘由地微微磕了一下。他看了她一眼——坦坦的眸子清清浅浅的。纪北崇决定暂时不跟她说从苏迪那里租行头的事了。
坦坦见他没说话,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还去参加那个婚礼吧?”
“嗯。” 纪北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总得对得起刚才的“死里逃生”。睡吧,明天还得开长途。” 他伸手关了床头的灯。
坦坦安心地翻过身去,在黑暗里冲着天花板无声地笑了。
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都没有睡着。
过了一会儿,坦坦在黑暗里开了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迈阿密?”
“明晚吧。”
“婚礼是后天中午?”
“嗯。”
坦坦沉默翻了个身,把头枕在手臂上,忽又问道:“那个要结婚的人……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吧?”
“……嗯。” 暗夜使人有一种被保护的错觉,仿佛承认也变得不那么困难了,然而纪北崇还是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的?”
“结婚礼物哪有送手链的?”坦坦轻轻说道。
纪北崇在黑暗里失笑了——并非他不知道这手链不合礼仪,只是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年。当年和他一样都是穷学生的颜冉曾经心仪过一款类似的手链。
“你很爱她吧?” 停了好一阵子,坦坦又说道。
纪北崇觉得被“爱“这个字烫了一下。
是的,在他初来美国的日子里,颜冉曾经如同女神般为他划开了一片晴空。他仰慕过她,他们也真切地走近过,但一切又都随着她的毕业和他在倪家地位的改变而发生了变化。那时他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放手,之后,他的人生更是大起大落,他们也渐行渐远甚至慢慢失去了联系,直到几周前他忽然收到了她辗转寄来的结婚请柬。
她的人生美好如初,而他却已是穷途末路。“爱”这个字此刻与他而言,已是虚弱危疑遥不可及了。
“曾经是吧。”纪北崇没有否认曾经的美好。
“她知道吗?”
“嗯。”
“那你后悔吗?”
“……嗯。有点。”
坦坦在黑暗里撑起身子,“那你这次去,是要把她抢回来吗?”
“你的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纪北崇冷嘲一声,声音低了低,仿佛自语,“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也许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才最勇敢呢?”
“你知不知道,听个小孩儿讲心灵鸡汤特别滑稽。”
“说得自己多老似的。你毕业也没几年吧。”坦坦不服道,过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纪北崇低低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了句,“其实,也不只是去祝福前任。还有些别的事情要了结。”
两个人一高一低在床上和地下各自辗转反侧,都好一阵子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纪北崇又开了口,“你呢?为什么要去迈阿密?……而且非去不可似的。”
“……他们让我寒假里不要一个人待在费城……我也答应过自己……一定要去西礁岛看海明威故居的……我不敢对自己食言……怕以后没机会了……”坦坦的声音有些断续,仿佛说这一番话很耗心力似的。
然而听到纪北崇耳朵里,却只觉得她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也听明白了一点——坦坦只是要搭一段车到迈阿密而已。从迈阿密再向西,有一条长长的岛链延伸到墨西哥湾中。她真正要去的是那串岛链最西端也是最有名的西礁岛。
“我只到迈阿密。”纪北崇觉得自己有必要声明一下,“从迈阿密到西礁岛还有五个多小时的跨海公路,你得自己想办法。”
“我知道的。我还有一百多刀,应该能找到便宜的大巴。”坦坦赶紧说道,又想起什么,“我就只带了这些钱……你丢的东西,我可能要过两个月才能赔给你了。”
“再说吧。”
“我一定会还你的。”坦坦肯定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真的。我发誓。”
纪北崇淡淡“嗯”了一声。
窗外有风声掠过,像是深沉的叹息一般。纪北崇起了困意,侧身拉紧被子,快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坦坦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纪北崇。”
他又模模糊糊“嗯”了一声,落入睡梦里去了。梦里他回到了六年前初到P大的日子。那一天,风和景明,万里无云,他踌躇满志地穿着一件印有P大字样的帽衫,走进汽车工程专业的学院楼……
“啊——”暗夜忽然被女孩儿的叫声扯破。
纪北崇惊醒,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到坦坦的声音。起身打开了床头的台灯,他看见坦坦蜷缩在地铺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正望着墙根发愣。纪北崇叫了她一声,她也不理——似乎被梦魇住了。他于是蹲下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空洞的眸子飘散了好一会儿才捕捉到他的脸,而后似乎微微笑了一下,人却显然还在混沌中。
纪北崇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但以前见过很多喝翻了篇儿的女孩子,便依样架起她的肩膀,把她扶到浴室的水龙头下,拧开了水龙头。
才冲了一下,坦坦便“哇”的一声趴在他肩上哭起来。
纪北崇从毛巾架上拿了一条干毛巾,低头擦她淋湿的头发,忽然看见她发上的水流沿着她细细的脖颈,漏进她敞开的后领,流向一片光滑而隐秘的曲线中。
蓦然感觉到了身体某处微微的异样,纪北崇带着一丝愕然转开了眸子——有点悲愤,他是蛰伏得太久了。
坦坦却在他失神的瞬间歪出了他的手臂,滑向湿漉漉的地面。纪北崇回神,急忙伸手去捞,勾住她腹部的一瞬,触到一片纸板一般硬硬的东西——像是有什么东西缝在她的底裤上。
坦坦依旧昏昏沉沉的,纪北崇干脆把她先扶回到地铺上去,又返回洗手间去拿毛巾,再出来时,她不知怎么却已爬到了床上,趴着睡着了。
“喂!你睡地下的!” 纪北崇耸起眉骨,猛推了她一下。
坦坦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露出睡衣下的一截底裤——一块长方形的凸起,印在她的小腹上。
纪北崇忽然明白了刚才触到的是什么。缝在底裤上的口袋,古董级的藏钱方法,小时候母亲也曾教过他。看着坦坦四仰八叉的样子,他毫无罪恶感地凑近看了一眼,四张浅灰绿的票子从小布片的一角露出,隐隐约约显出五十的字样。
200刀。刚才,她还防着他没说实话。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拿起手中的毛巾勉强擦干了她的头发,关上灯,睡到她的地铺上去了。
※ ※ ※ ※
凌晨时分,一辆旧式的棕色别克从17号出口弯下,而后停在一段空旷的路边。
一个栗色卷发,短鼻子低眉弓的西裔年轻人从车上走下,缩着脖子在寒风中左右望了望,又回到车上拨通了手机,声音急躁,“我跟你说过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那个破手机肯定又没电了……”
他挂了电话,在手机上搜索了一番,开到了最近的一家汽车旅馆。敲开门进去不到五分钟他又走了出来,坐回驾驶座上放平了靠背,愤愤躺下。
天明时分,一辆货车驶近汽车旅馆门前。司机打开了后仓,与旅馆工作人员一起装卸着食品货物。
别克车里的人在一片嘈杂声中,骂骂咧咧地直起身来,却看见一个亚洲女孩儿正从旅馆里走出,旧粉色的羽绒服微微而敞,隐约露出胸前印着的卡通猫头鹰图案。
※ ※ ※ ※
纪北崇揉着眼睛从地铺上坐起,看着对面空空的床铺,想起天蒙蒙亮的时候坦坦就起了,蹑手蹑脚地,却还是在出门前踢翻了椅子。
这女孩的作息真是奇怪——他带着床气郁郁地想。
直到洗漱完,也没见坦坦回来,纪北崇下楼去前厅吃自助早餐。餐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早新闻,头条依旧是费城的午夜枪案。最新传来的消息,卷入枪战的路人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四人,费城警方依旧毫无头绪,FBI已经介入调查。
纪北崇吃着薄薄的土司,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穿着随意睡眼惺忪的各色旅人排队在拿旅馆供应的简单早点,但坦坦并不在其中。
“还要咖啡吗?”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白人大妈拿着一个蒸馏咖啡壶出现在身旁。
“是的,谢谢!”纪北崇推了下杯子,又问道,“你有见到一个中国女孩儿今天早晨来这里吗?”
白人大妈想了想,把手比在耳旁,“短发?”
“是的。”
“她来的很早,后来我听见她在向凯蒂打听那个旅行者小教堂。”
“小教堂……”
“旅行者小教堂。”白人大妈扬了扬眉毛,有点惊讶他没听说过似的,“在网上很有名的。”看他仍是一脸不解,白人大妈用手比划了一下,“ 是一个只能坐下六个人的可爱的小小教堂。 ”
纪北崇忽然想起昨晚坦坦趴在地铺上看的那本深色皮的厚书——原来是《圣经》。
“五分钟就能走到。” 白人大妈指了指窗外, “如果你想去看一下的话”
“谢谢。”
纪北崇端起咖啡望向窗外,意识到今天是周日。原来她信教。然而纪北崇对任何形式的宗教都是排斥的。他的母亲终其一生渴望在信仰中获得内心的平静,却最终因为故去的方式没能获得宗教的接纳。
他看了看手表,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昨晚说过他们今天要早走赶路的,她怎么这么拖沓?
纪北崇耸起眉骨,放下咖啡走出餐厅,向着白人大妈刚才手指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树丛间冒出一个顶着十字架的屋顶。再往前走,便看到一个白墙红瓦的小房子,像是放大了的玩具一般。路边,几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当地人正把一个长长的木盒子抬入一辆黑色的长车中,似乎刚刚进行过一个简单的葬礼。
纪北崇继续走着,绕过几簇矮灌木,便看见坦坦坐在小教堂外浅浅的台阶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轻轻靠在唇上,小脸沉静宁素,很有一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然而涌上纪北崇心头的却是关于母亲的记忆——也是这般虔敬,优美,无用……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定她,“找了你半天。不是说了今天要一早出发的吗?”
坦坦抬起头,眼底显然彻底得湿润过,然而看到他的一瞬,那湿润中泛起光的涟漪来,她的唇角也微微弯起,“我看你一直睡着呢。”
“那是因为有人半夜尖叫,还占了我的床。” 有一股气凝在纪北崇胸腔里,连他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为了这事着恼。
坦坦的脸上显出歉意,“真不好意思。我……我最近睡眠不太好。”
“睡不好,却有精力在这里悲悯众生?”
“你怎么知道……”坦坦唇边的笑意消失了,眉头也拧成一个小疙瘩。她没有说完那句话,站起身绕开纪北崇向外走去。
“方向错了,旅馆在西边。” 纪北崇在她身后冷哼一声。
坦坦调转了方向,闷着头向前走。
纪北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又蠢又滑稽,“喂!你的神有没有跟你解释过,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
坦坦忽然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你不是冲我!你到底冲谁?”
纪北崇忽然哑了口。他耸起眉骨向一旁望去。他当然知道他是冲谁,只是他与她早已天人永隔,他的嬉笑怒骂她都已听不到了。
坦坦见他不说话,转身向前跑去。
纪北崇也没追,即使沮丧即使理亏,他是不会对女孩儿伏低做小赔罪道歉的。
两人黑着脸一前一后回到旅馆中。
才一上三楼,就看见他们房间的门前围着几个人:一个打扫卫生的西裔大妈,一个黑人保安,还有一个秃头的白人大叔。
看见他们走近,白人大叔立刻走上来说道:“我是这个汽车旅馆的经理。这是你们的房间吗?”他指着一闪敞开的房门问道。
“不。那间才是。”纪北崇警觉地指了指隔壁的一间,”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