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天幕被高速路休息区的灯火拨开了一角,露出重叠着的铅灰色的浓云,浓云下是停车场上密密匝匝泊着的车辆。
走下车子的纪北崇没麻烦去问坦坦的喜好,在进入混合餐饮厅后直接走向了麦当劳。
各自点了份汉堡套餐,等取的时候,坦坦忽然说有东西落在车上了。纪北崇懒得多问,直接把车钥匙给了她。拿到套餐后,纪北崇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咀嚼着胡椒和牛肉的廉价,他想起上次去黄石公园时,和朋友一起坐在加长林肯上,有香槟和女孩子环绕在身旁。
不过一年的时间,物是人非了。
直到他快吃完了,坦坦才回来。
“充电岛没有这个型号的充电线。” 她把那个旧款手机放到桌面上,人显得有些沮丧。
“原来你去忙这个了。”纪北崇的鼻子里一声冷哼。
“说不定失主正急着找这个手机呢。”坦坦看了他一眼,解释道。
“你是想看那条短信吧。”纪北崇毫不客气地讽刺道,“真是好奇害死猫。”
坦坦没吭气,眉心微微拧成一个小疙瘩。
“我的手机也是同样的旧款。” 隔壁的座位上有个白人老太太往这边瞧了一眼,颤着嗓子对坦坦道,“你是在找充电线吗,甜心?”
“是的。”坦坦的眼中闪出希冀。
“你可以借我的用。”老太太微笑着指了指桌子一个正在充电的手机,“你可以在我这里充电,不过我待不了太长时间。”
“太谢谢了!”坦坦拿着旧手机移到了邻座。
老太太笑着拔下自己的手机,帮坦坦插上,“我要去下洗手间,你能帮我看下我的东西吗?”
“没问题。”坦坦伸手把自己的汉堡套餐也拖了过去。
纪北崇又在喉咙里低嘲了一声。目送行动迟缓的老太太离开,他学着老太太的语气通知坦坦,“我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坦坦从一片狼藉的蛋黄酱和洋葱碎中抬起头,朝他点了一下头。
“我去买杯咖啡。”纪北崇起身向热饮区走去。
自动售货机旁有人推搡而过,周围的人一阵骚动。纪北崇循声而望,看到一个纹着岛形图案的后颈一闪,消失在了人群中。他忽然想起中午租车的时候,也曾在修车店里什么人的后颈上看到一个类似的纹身。新潮流?他摇了摇头,没再细想。
入夜的旅途让买咖啡的队颇有些长。
纪北崇百无聊赖地看着餐厅里挂着的电视屏幕。昨晚的费城枪案已有了新的进展。枪案发生在韩国城的一个酒吧附近。死者中除了六人是一名黑帮老大和他的手下,另外五人乃是被卷入枪战的酒吧顾客,其中两人在到达医院后确认死亡。时事报道结束后,一名女气象播报员出现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开始用夸张的手势模拟冷空气的走势。加拿大过来的寒流比预计的提前了。不过风暴中心到达时,他和坦坦应该已经开出大费城圈了。
腕上的手表忽然发出微颤,提示有电话进来。纪北崇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苏迪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北崇……觉得还是应该确定一下你知道——你们以前那个超跑俱乐部“95号公路”,也有人被邀请参加颜冉师姐的婚礼了……”
纪北崇抬手舒了舒眉心。
其实去看颜冉在婚礼上和别人牵手并不是让他最难过的。当年是他放的手,他认,他愿意去祝福她。要坦然面对那些背叛了他的“朋友”才是他迟迟不能做出决定的原因。但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也还是这个原因——在过去的大半年中,他已经直面了自己,是时候和他们有个了结了。
“北崇……北崇……你在听吗?”
“我知道。”纪北崇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满是疲惫。
“还有……”颜冉迟疑了一下,又说道,“罗致炎一周前出来了……我听说颜冉的未婚夫是罗氏集团的法律顾问。”
这就是说,罗致炎也极有可能出现在颜冉的婚礼上。
纪北崇愣了一秒,隐隐滴血的心头好似又被扎上了一刀。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也是出事后鸠占鹊巢,煽动整个俱乐部把他清除出去的人。
“北崇……北崇……?”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
纪北崇挂了电话,下意识地向餐厅里望了一眼——坦坦正和借给她充电线的白人老太太说着什么。她远远地冲他招了招手,又似乎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微微蹙了蹙眉。
纪北崇忽然有些不确定是否还想去迈阿密。现在的他依旧穷途落魄,和罗致炎的短兵相接也许会像接受凌迟一般难看——在颜冉面前!在那些旧日“朋友”面前!
像是怕自己反悔一般,纪北崇忽然退出了买咖啡的队伍,走回座位边催促道,“上路了!再不走暴风雪就要来了!”
坦坦观察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刚充上一点电。再给我五分钟,行不行?”
“不行。“纪北崇拿起外套,径直向外走去。
“哎——你的咖啡呢?等等我呀—”坦坦手忙脚乱地拔了充电线,向老太太匆匆道了声歉,抓起大衣追了上来,“出什么事了吗?”
纪北崇蹙眉不答,脚下大步流星。刚进入停车场,便听到尖利的防盗警报声一阵阵撕扯着阴沉的夜空。他忽然明白过来,疾步向车子奔去。
副驾驶的车窗玻璃碎了一地。他们的奥迪车,如同一只被侵犯的白兽,在三两个过路人的围观中戚戚哀鸣。
“真奇怪,这种事很少发生在灯光比较好的地方。”一个黑人大妈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路灯。
“我看见了一个人。还没走近,他就逃走了。”另一个中年白人男子说道。
纪北崇快速拉开车门。然而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手闸旁的座间储物箱大敞着,空空如也。
“Fxck!”
那是他给颜冉准备的蒂芙尼钻石手环,用掉了他现在银行账户数字的一半。
“你们是不是留了贵重东西在车里没盖上?” 中年白人男子看了一眼纪北崇,问道,“他们一旦看到,就会砸车来抢。”
纪北崇耸起眉骨,很确定自己刚才下车前便关上了储物箱的盖子。
“咦,手套盒怎么开着?”坦坦的声音响起在车子的另一侧。
纪北崇忽然明白了什么,直起身子冷声问道:“你刚才回来拿手机时,是不是偷看过储物箱里的礼盒?”
“是……是看了一下。”坦坦意识到什么,怯怯答道。
“你忘了关上储物箱的盖子了!”纪北崇大吼道。
坦坦在他的吼声中瑟缩了一下,努力回想着,结结巴巴,“可我……记得我……关上了……”
“这儿有这么多辆车,若不是看到了值钱的东西,他们为什么偏偏砸我们的车?”纪北崇疾声厉色。
中年白人男子似乎猜测出了他们的对话,安慰道:“别太沮丧,至少他们没把你们的车偷走。”
“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事发生。”那个黑人妇女也说道,“别埋怨这姑娘。”
“谢谢各位!我们会自己处理的。”纪北崇不耐烦地对围观的美国群众说道,“这儿的表演结束了。”
周围的人欲言又止,渐渐散去。
“我记得我合上了储物箱的盖子的……”坦坦还在努力回想刚才的情形,坚定地说道,“我真的是合上了的。”
纪北崇冷笑。盯着还在苦思冥想的坦坦,他忽然说道:“要不然我们就取消这次旅行吧。反正也没有礼物了,反正也还没离开费城多远。我不想去迈阿密了。你住哪儿?我可以把你送回家。”
坦坦飞快地抬起头,“别取消……好吧,是我记错了……等我的奖学金下来后,我赔给你,行吗?……”
“你赔不起!” 纪北崇又是一声大吼。
坦坦再次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抬起头坚持道:“真的。我会赔给你的。我可以分期赔给你。我保证!别取消!求求你!”
就算是为了蹭车去看迈阿密的风景,也没必要这么低三下四的。
纪北崇有些鄙夷地看了一眼坦坦,转身坐进车里,“反正我放弃了。你现在上车,我还可以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坦坦倔强地站在车外,没有动。
纪北崇开始觉得她有些不可理喻。这件事既没有定金又没有契约,本就是两厢情愿才能成行。他已经不想去了,她还赖着想干什么?
“我再说一遍,我可以送你回去。”纪北崇把手放在引擎的按钮上,努力放缓口气,“上车吧。暴风雪快来了。”
“结婚的人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坦坦忽然小声道,“你是想去祝福她的,对不对?”
“你还真是八卦。”纪北崇气极反笑,“我不想去了。句号。”
坦坦的胸口起伏起来,仿佛在蓄积勇气一般,而后终于说道:“根本不是因为我,接完那个电话你就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害怕了……”
“够了!你本来也就是个搭车的!”纪北崇怫然走下车来,快速打开后备箱把坦坦的箱子拿出来扔在地上,而后关上车门启动了车子。
沿着停车场的回环路饶了绕,开上高速的缓冲道时,他看见坦坦低着头拉着自己的手提箱,重又向餐厅走去。她的脸落在路灯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像是哭了。
纪北崇的心底硬了硬,踩下油门,加速并入了高速。
很快便在高速路上调了头。十分钟后奥迪车已经行驶在了返回费城的路上。打开电台,正在播Coldplay的一首老歌。纪北崇把自己破碎的心情扔进《yellow》里。
一个松散的雪团忽然撞在挡风玻璃上——暴风雪临近费城了。
再往前开,黑色的夜空渐渐飘满了雪花。他把音乐台转到时事频道——新闻气象员正用激动的声音说着:“冷空气比预计的还要猛烈,今晚气温会骤降十度。”
纪北崇蹙了蹙眉,看见路牌正从头顶飞驰而过——还有半英里就是分岔路口了,向左掉头,向右直行回费城。
他忽然想起她刚才没说完的那句话,“是不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害怕了……”
妈的,怎么有种被她说中的感觉。
岔路之间的斜纹分隔带远远向他移来,纪北崇忽然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轮盘向左一抹。
奥迪车越过斜条纹的分割区,飞速斜上掉头的坡道。后边被迫减速的汽车大声鸣笛表示着不满。
纪北崇扯了扯嘴角,重新汇入远离费城的车流,一半释然,一半沮丧。
提前到来的暴风雪将一部分旅客困在了休息区。晚上9:00,餐厅里依旧暄暄嚷嚷。
纪北崇的眼睛快速扫视着人群,搜寻着那个短发的细瘦身影。从就餐区找到零售区,再到信息台,都没见到坦坦的人影。
他拿出手机拨了她的电话,也没有人接。他持续而固执地拨着,逆着人群东张西望。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手臂。纪北崇转身,看见刚才借坦坦充电线的那个白人老太太站在身后,“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吗?”
“是……”纪北崇迟疑了一瞬,没纠正她。
“我看见她在求一个中国人什么事……”
“中国人?”纪北崇有点惊讶, “求什么?”
“我不懂中文。”老太太摇头,“不过我从他们的英语旗子知道,他们是一个中国旅行团。”
“旅行团?”纪北崇觉得老太太说的应该是费城华埠旅行社组织的旅行团。也许她已经搭上了去迈阿密的车子。那也不错。他的心底微微释然,也有一点点莫名的失望。
“那她跟着他们离开了吗?”他又问道。
“没有。那个中国人看起来有些凶。”老太太皱着眉摇了摇头,“他们离开时没有带上她。”
纪北崇怔了怔——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她应该没什么钱,否则又怎会来拼陌生人的车,甚至愿意去“扮演”他的女朋友。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他继续问道。
“十分钟前吧。”老太太耸了耸肩,估算着时间,又指了指西侧的一个出口,“后来,我看见她向那个方向去了。”老太太忽然看了纪北崇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丝责备,“哭着……”
“谢谢。”纪北崇向那个出口快速走去,觉得坦坦真是个麻烦。
“快!快!你还可以追上她!”老太太在他身后兴奋地挥着手臂。
然而餐饮广场的西侧是个车辆检修区,除了一辆开始积雪的破车,并无一人。
纪北崇沿着检修区的四周又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最终他回到自己的车里,重新启动了车子,慢慢驶近停车场上每一个步行的身影。然而越来越浓密的雪幕里,每一张转向他的都不是那张短发的寡淡的小脸。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返回费城的巴士;也许,她最终加入了那个去迈阿密的旅行团。
纪北崇决定放弃,却感到心底有一点点莫名的空荡。
打了一个弯,就要转上坡道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细瘦的身影从路边的灌木丛后跑了出来,手中的箱子连滚带拖不成形状。
借着雪地上的反光,他看见了坦坦惊惧的小脸,正在不停地向身后望。
低低咆哮的引擎声从她身后传来。纪北崇循声而望,看到一辆银灰色的本田越野车。挡风玻璃后是一个西裔的中年人的脸,那面皮犹如蜥蜴皮般坑坑洼洼。
在这样的风雪之夜,有人开着车在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