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姐说都忘了,我让房东带了糕饼回来,我一生病就想吃家乡的糕饼,这里找不到的,有几处买的总觉的淡,我们家乡那里,是要拿红糖熬成浆,浇在上面,那样才好吃。今天将就一下,请你到那边柜子里,取了红糖来,撒上。
唐远贞在柜子里翻,拿了盐,醋,最后举起一个瓶子,说这个也不像,又说你这里乱呢,看不清,你肯定有红糖?徐小姐说你从不碰灶台的吧,你拿的是麻油,闻也闻出来了,红糖不就在你旁边。说完,徐小姐笑,转脸不让唐远贞看见。徐小姐待人虽然大方,可在笑上一向吝啬。唐远贞认识她有些日子了,难得见徐小姐笑上一两次,可结尾处或低头或转身,好像来来回回放一部电影,总到快结束的时候断开,故意不让人看个全场。
唐远贞说,加了红糖是好吃,谢谢你这么好的办法。徐小姐说,不会骗你的,可惜有些凉了,要趁热才好,以后你要受了寒,吃这个发热,身子就舒服多了。唐运贞接过话,你是受了寒?
徐小姐低头,说我是傻呐,被风吹的。公司的楼顶有个天台,我才发现的,你知道,办公室总是很闷,天台上风大,畅快,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就被风吹走了。
唐远贞说以后我也试试。徐小姐说,你好像是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唐远贞被看扁,说你到好像有很多不高兴的事。徐小姐说比如回家,结婚。唐远贞说这些是好事。徐小姐说当初我出来读专科,就不想回家的,以为在上海读了书,找了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在看,是错的。几年里薪水,还赶不上房租,精卫填海一样。你不知道我们那里,家里为我读书已经有了亏空,我一个人出来做事,就有很多反对,为个女儿赔了这些钱。我又没有更多的钱给家里帮衬。
徐小姐停下话,用手拽了下头发,好像给无线电换个台,腔调一变,上海话怎么说的,伊是个拆家棚,这还是好的,少不了背后议论,伊一个女孩子在上海,做些个勿二勿三的事体。徐小姐学上海话,惟妙而不惟肖,唐远贞听了,想起戏里,男扮女,女扮男,虽然一眼看出,可是别有一股风致。
唐远贞劝慰,他们这样瞎说,你不要理会,公司里,你做事情大家都夸的。唐远贞想自己这句夸奖过于泛泛,未必让人如意,又补了一句,我就顶佩服你。
徐小姐抬头看唐远贞,一双眼睛打开,深沉荡漾,如同暗处里捧出盏茶,算是给唐远贞缥缈的赞美回个结实的谢礼。
徐小姐恢复腔调,说我早晚要回家的,回家就一定要结婚的,结了婚,各处都会好一点。我这个做姐姐要不结婚,后面的弟妹怎么办。
唐远贞假充经验老成,说其实结婚也不一定不是个出路。徐小姐看说你对婚姻倒是乐观,也许你的家庭是顶美满的。婚礼我也见过几次,我常想倘若年纪轻轻随便和一个什么人结婚,婚礼上那些白头,百年的预言再一一应验,岂不是一种特别残酷的刑罚。
唐远贞想不出徐小姐会白头,百年的,好像谁都可以变老,唯有徐小姐有这个翘鼻子的保障,得以幸免。唐远贞说结婚也没有那么悲观,退一万步,还可以离婚。徐小姐说,这话男人站在大上海的马路上说,自然没有问题,你是不知道我们那里,想想有意思,好像杀人放火都见怪不怪,浪子回头,立地成佛的,唯有女人不嫁人,嫁人而要离婚是十恶不赦。
因为舅舅的缘故,同事对唐远贞一向客气,肯和他多说两句的却没有。徐小姐这样坦诚,唐远贞珍惜的要感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像黑暗中明明听见一扇门打开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入口。
徐小姐说完,也许是累了,闭上眼,只有鼻子还兀自挺立,炯炯有神,简直是抢过眼睛的活来干,盯着唐远贞要讨句回话。唐远贞低头,避开这鼻子的质询,却看见桌上铺的格子布,正是咖啡馆里的色调,想起女招待的腿,眼前徐小姐的鼻子,想这还是在电车的梦里,一切还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