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日本社会特别注重“不给别人添麻烦”，但今天的中国社会，似乎比日本更加忌讳更别人添麻烦。

（疫情爆发以来，在内地的很多城市和乡镇，我都看到了诸如“管好自己，别给政府添麻烦”类似的宣传，它要么以条幅的形式悬挂在城市的显眼处，要么在微信群或朋友圈里被很多人分享。说实话，我对这句话感到费解：政府本来就是服务于人民的，尤其在我们这么一个强调“人民公仆”的国家，人民有什么正当诉求需要政府工作人员去办的，政府应该尽力满足，何来“添麻烦”之说？）

中国人普遍有一种“小民”心态，记得之前跟一个朋友去市场监管局办业务时，我们在大厅排队，轮到朋友的号了，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把材料交上去，一边陪笑道：您看，没有缺什么材料吧？

工作人员盖好章，弄完好，他又近乎低头鞠躬道：“谢谢！谢谢！”

在回去的路上，他还不无得意地说：要不是我“会来事儿”，估计今天一天都不一定能办好！你看，这不到俩小时就弄完了，厉害吧。

对此，我感到既可笑又无奈——读者们都知道，我向来对所谓“会来事儿”这种小市民文化是持否定态度的，至少它不能当做一种普遍的价值观来弘扬。对于像朋友这样，办个业务对工作人员感激不已的行为，我也不置可否。

当然，人和人之间无论发生何种形式的关系，保持一定的礼貌是完全必要的。但从那些对政府工作人员低头哈腰的人身上，我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小民心态”（有时候我自己身上也有这种心态）。

这种“小民心态”，折射了当今中国文化还存在不少封建残渣，我们离一个现代公民社会还相去甚远。

中国人不善于参与公共事务，面对权力，总是感到畏惧。即使在一个科长面前，也容易觉得自卑，甚至觉得“人家在百忙之中给你办事儿，你还不提前把材料准备好，还不感激涕零？”

前两年去基层调研时，跟一个县里的领导秘书聊天，让我给他们县的官场生态建设提建议。该秘书说，我们现在非常重视聆听民意，每个月，书ji和县长都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来访群众。

他刚说完，我就回过头问他：你真的想听我的建议？那么，我首先就有一个建议，就是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这种话。

以我给中小企业做咨询的经验来看，凡是老板或董事长“在百忙之中”抽不出时间，倾听一线员工的想法或心声的，该企业注定衰败。

当然，政府管理和企业管理还不一样，一把手要过问的工作很多。但无论操心的事再多，亲自抓的工作再多，在接待群众时，也最好别用“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待群众”这种话。

一个领导，忙得连接待群众的时间都没有，那我真的很难讲他每天忙的内容都是啥，他是为了什么而忙。何况，这种话本身就有“俯视姿态”，它暗含的意思是：我，可是领导，而你，只是一个群众，一个小百姓；我亲自来接待你，倾听你的诉求，这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可别不识相！

毫无疑问，这完全倒置了公仆和人民的关系，充斥着不易察觉的封建等级文化。很多来访群众本来确实有困难要向领导反映，结果一听秘书用字正腔圆的声音说“我们领导可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接待你”，顿时自信心泄了一半，一种无形的自惭自卑心理涌上来，仿佛自己是如此的不懂事，领导都这么忙了，还来给领导“添麻烦”。

一方面，我们话里话外不让群众给领导“添麻烦”，另一方面，我们这个社会却在不断地给穷人“添麻烦”。

你越是穷，社会就越是对你不友好。你做什么事情，都是在给别人“添麻烦”——恐怕，这是中国人对金钱为何有如此执着的追求，同时又如此痛恨贫穷的重大原因。

我从来没听说王思聪给谁添麻烦了：王思聪去买东西，柜员不会觉得他添麻烦；王思聪办业务，工作人员也不会嫌麻烦；王思聪就算让人喂他吃喝，估计也没人嫌麻烦，都排成队等着伺候他呢。

多年来，我一直有个习惯，就是面对底层群众，能不计较就不计较，别为了那一点儿小利益，争来争去。

前年在郊区住的时候，小区的房子漏水了，正好，小区门口几个衣服上沾满污垢的装修工在打牌，我说：“我家漏水了，打完这把，请你们上去帮我看看。等会给师傅买几瓶酒喝。”

他们说“不用不用，我们本来就是附近的维修工”，还有人说“请我们抽几包烟就行”。

不一会儿，家里漏水问题修好了，我给他们买了一条烟。多年来的理念告诉我，面对底层的穷人时，能多给一点就多给一点，不要计较，更不要让他们产生吃亏的心理，既然他们不嫌麻烦帮我把家里漏水修好了，那我给他们买一条烟又有啥麻烦的呢？

就像最近广州等地发生的保安、外卖小哥行凶案。说实话，保安、外卖小哥这都是处在社会底层的职业，赚个辛苦钱很不容易，他只要不出大问题，至于外卖晚点了、送错地方了这种事儿，能宽容就宽容，就算出了问题，也要找他的领导或老板，而不要拿他出气。

一个人的责任和权力是对等的，保安、外卖员这种职业，没什么权力，自然也不需承担太多责任，实在是不应该把气发到他们身上。

（由于文化传统和习惯使然，中国总体上是一个边界感不那么清晰的社会。比如，哪里发生灾害了，人民子弟民、战士踊跃救灾，把损失降到最低，保障了人民的利益，同时也彰显了军民一家亲。但一个公民社会不应该总是这样。正如，今年6月美国佛罗里达州一栋公寓塌了，造成了很大危害，警察来了之后就在现场维持秩序，明知道很多人被压在里面出不来，也不去救援。因为美国警察认为，救灾是专业的救援队和消防队的事，我们只是警察，负责维持秩序和治安，救灾不是我们的职责。）

即使穷人不能像富人那样有尊严地活着，但至少，不要把他们逼得像封建社会的“小民”那样，今天给这个赔礼道歉，明天给那个点头哈腰，仿佛——穷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自己做什么都是给别人“添麻烦”。

作者： 山阴张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