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日云教授在中国政法大学开设了一门“西方文明通论”的通识课程,讲解西方文明的演进与特征,当然也少不了比照中国的历史进程。
对低年级的本科生们来讲,听他的课“受启发”和“毁三观”大概是同一个心理过程,有学生觉得“耳目一新”,有学生“脆弱的民族感情受了伤害”,有的还向学校打小报告。
“比如英法两个强盗烧了圆明园,之前清政府跟英法联军谈判破裂后,把英法代表团的39个人,包括记者、家眷抓到了北京,施以虐待或酷刑,其中20个人被弄死了,活下来的人身上长满蛆,有的疯掉了。这个情节绝大多数学生不知道。”
丛日云希望学生了解完整的历史,在史实准确的条件下判断和思考。“当然,英法侵略中国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有虐囚的事,仍然会痛恨英法,但至少能降点儿温。”只是,有的学生听不进去。“他的常识被颠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何况还有许多理由支撑着原有的判断。”
丛日云讲授西方政治思想史将近30年,在八九十年代,他的授课也使一些学生难以接受,那时学生的障碍是意识形态,但近些年,民族主义情感成了学生认识西方文明的一道坎。
“我希望学生们接受一种健康的爱国主义,”丛日云说,“爱国是人类之爱的一种,应该将其安顿在爱他人、爱社区、爱民族、爱国家、爱人类乃至爱地球的序列当中。”“要爱国,但不能以对别人的盲目仇恨来表现。”
丛日云出身于辽宁凌源偏僻的乡村,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就因为“文革”停课,他理解学生们思想上的困惑和困境。丛日云高中毕业后到大队里当了会计,被领导派到红极一时的大寨参观,他发现处处都是“被打扮的痕迹”。解放军不仅帮助修建水利工程,甚至用高射炮为他们驱雹;而大寨农民都像四类分子(“地富反坏”)一样,低眉顺眼,遇到参观者就惊慌地回避,眼神不与你交流,也不与陌生人说话。
但那时丛日云发现问题靠的是直觉和经验。“我的精神世界最初是由那个年代的宣传教育所塑造的,想跳出那个框架思考问题,必须借助于相应的思想资源,但在那种完全封闭的条件下,获得多元的信息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原因,丛日云多年来致力于通识教育,他主持的“西方文明通论”是全校每年两千多名本科生的必修课,在他看来,“通识教育能够打开信息流通的渠道,使学生获得多元的和平衡的信息,学会合乎逻辑地思考,并接受现代文明价值的熏陶。”
在2013年的本科生毕业典礼上,丛日云发表了一篇《人生多歧路,你将如何选择》的演讲,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在演讲中他告诫毕业生们:“你们未来可能面对着社会的变革,你将如何选择?当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你是不是一个明白人?如果中国再来一次义和团或红卫兵运动,你能不能清醒地说不?我希望,你们在大潮袭来时,选择站在理性一边,站在文明一边……”
“那是一个人生的忠告,有我自己的阅历和感悟,也包含着对学生的担忧与期望。”丛日云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对话丛日云
人物周刊:你教授的“西方政治思想史”和“西方文明通论”,在学生的知识结构里并不是完全空白的,你讲的与他们原有的知识会有很大差异吗?
丛日云:一些学生听了我的第一堂课都会惊呼,“崩溃了”。
人物周刊:是什么让他们崩溃?
丛日云:比如我会告诉他们,所谓“西方文明在近代领先是因为对内外的掠夺”不符合历史,西方进入现代文明,主要是内部经历了思想积累、权利积累、制度积累、资本积累和技术积累的结果;所谓“历史上中华文明是和平内敛的君子文明,西方文明是侵略扩张的强盗文明”没有根据,而当代西方发达国家内部实现了和平,不太可能用战争解决纠纷,最新研究表明,一个国家现代化水平越高,战争的意愿越低。等等。
人物周刊:你讲这些,学生能接受吗?
丛日云:大多数能接受,有一些虽然不认同,但能够宽容我的说法,姑且听之。也有一些不接受,甚至反感。从1985年登上大学讲堂开始,我讲授的内容与学生既有的知识就有很大差异,总会有一些学生不理解,感情上接受不了,会被一些学生告状。
我们的学生从小学、中学开始接受爱国主义教育,形成了一套关于西方文明、中华文明、中西文明之间关系的观念,其中包含着根深蒂固的民族主义偏见。爱国值得肯定,总比自私自利只爱自己、没有一点儿公共意识强。但是怎么爱国?是不是健康的爱国主义?理性的爱国主义?你对祖国的爱得建立在对中国历史和文化,对其他文明的文化遗产,对中外关系历史的客观、全面的认识的基础上。
人物周刊:哪怕你只是讲了具体的史实也会触犯一些学生的民族感情?
丛日云:是的,有的学生会说:你怎么老说西方好,难道我们中国就不好了吗?你不是中国人吗?你不爱我们的国家吗?学生的这种反应,基于一种情感,不是一种理性的思考。或许他可以说,“老师,你的根据是什么?资料可靠不可靠?我认为你的推论在逻辑上有缺陷,我知道还有另一种说法,比你的更合理”等等,如果这样,就是理性的讨论。但有的学生是情感思维,情感支配判断。只要你从正面阐述西方文明,他就反感。
人物周刊:这种现象是个别的吧,在学生中普遍吗?
丛日云:不是个别现象,有很多学生都是这样的反应。特别是在新生中,许多人仍然用中学的东西来衡量大学课堂的内容。
许多学生相信,西方文明是好战的,其中一个根据是十字军,我会向他们讲,在罗马帝国晚期基督教的分布,后来伊斯兰教的扩张,占领了原基督教的大部分地盘,然后才有十字军的“收复失地”。这才是完整的历史过程。十字军东征是古代民族、宗教间常见的武力征伐的一部分,并不能因此证明西方文明具有侵略性。另一个根据是人类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都是西方人发动的,以西方为中心。我会向他们解释,西方国家小,并且相互打仗时将殖民地也卷了进来,所以,一打就打成了世界大战,这本身并不意味着西方文明更野蛮好战。其实,从古代到现代,中国的内战规模之大、发生之频繁、战争方式之野蛮,令人瞠目。我引述秦晖教授的文章说,在中国历史上,造成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人口消失的战乱曾频繁发生,有的不次于一场世界大战。
有一次,我在课堂上讲西方国家之间实现了和平,举美加边境的例子,打出一张美加边境千岛湖(五大湖区)的图片。一个学生站起来说,“老师,你说的不对。我知道千岛湖,污染特别严重,不像我们的千岛湖环境那样好!”我在讲美加边境问题,为什么提污染?就是听你说西方好,他就不爽,抓住机会一定要说出西方的坏来。事实上,美国千岛湖的生态相当好。
人物周刊:学生接受的教育在谈到中西文明关系的时候似乎有一套模式?
丛日云:是的。我们的教育为培养学生的民族自信心自豪感,常会以西方文明为参照系来夸大中华文明的成就。比如说,我们历史上的重大发明,往往都比西方还早几百年。事实上,中华文明是古代几大文明中较晚的,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文明比我们早了差不多两千年,很多东西从那里传过来的。
再比如,我们课本上说赵州桥是世界上最早的“单孔敞肩式大型石拱桥”,欧洲五六百年后才出现。这种说法让学生形成一个印象,我们的造桥技术比西方早几百年,其实赵州桥只是在局部技术上有创新,两千年前古罗马的大型石拱桥就已经很发达。
学生最难接受的还是中西关系的历史。我们的教育将近百年来的中西关系简单化为侵略和被侵略、强盗和受害者的关系,渲染受害者的悲情。实际上近百年来中西关系很复杂,当你还原的时候,学生情感上就接受不了。
人物周刊:你主持的“西方文明通论”是学校通识教育的一部分,在你看来,通识教育为什么是必要的?
丛日云:我理解,通识教育是人的教育和公民教育,是高层次的文明教育和完备的人性教育,目的是培养具有现代文明教养的人和负责任的公民,所以它承担着传播现代文明的基本价值的使命。是现代文明价值传播的主要渠道之一。
我们已经进入现代社会,正在建设现代文明,所以,需要传播现代文明的价值。由于我们所面对的学生经过中学教育,受到媒体宣传的影响,其知识结构中存在一些偏见、简单僵化的思维方式、国家主义的价值观念。所以,我认为,传播现代文明价值的基础工作包括“除障、解蔽、矫正”的工作,就是学会正确的思考,把被蒙蔽的东西发掘出来,把被歪曲的东西纠正过来。这种教育对各专业的学生都是必要的。
记者:杜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