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钱志道老校长
黄桂源(606 校友)
左起周光泉, 钱志道, 朱滨, 朱兆祥, 1981年在纽约
去年 12 月 6 日临睡前上网浏览,见光明网 12 月 2 日登载了《我国军工开拓者——钱志道》一文,读后如潮往事似泉涌,久久不能入眠。
那是上个世纪 1965 年 10 月的一天,时值北京金秋催地黄、枫叶映山红的好季节。下午,我刚毕业留下,在校办第一科工作,一位中年人走进我们刚开办不久的科技资料室,他个头不高、微胖、身材匀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穿芷兰色中山装,脚着擦得很亮的黑色皮鞋,只见他迳直往卡片箱翻查,看看室内温度计、湿度计,还不时用手指抹抹档案架、阅览桌。不知道见我是新人,还是猜出我的心事,转了一圈后主动来到我桌前,问我姓名?那个系毕业的?工作上手吗?我问答式作了回应。临走前他对我说:“你们从原一科搞机要转为搞科技档案工作很重要,我们搞二弹一星,就是要从这里做起”。下班时刘军科长开会回来,听我一说, “哎”了一声说:钱副校长来检查我们工作了。这时我才知道这位中年人是上任不久的主持教学工作的副校长──中国科学院化学部委员(即院士)钱志道同志。
1966 年《六九风暴》科学院工作组揪出 “彭真死党黑帮分子”党委书记刘达,我因在前段大辩论中,到处“兜售”科大不是北大保皇论调,被作为黑帮爪牙抓去陪斗,遇上了同在陪斗的钱老。这一斗倒使我和刘达、钱老结下忘年之交。后来他“牛棚”出来,又跟我同在一处学习、劳动、 “闹革命”朝夕相处了很长时间。
1968 年大联合后,我解除掉了“黑帮爪牙”的帽子,和顾国胜老师,陈效谦等同学组织了一个群众专案组,调查钱老夫人──冯斐的“特嫌”问题。一天我们几个人到东直门外钱老当年住处去。那是二层连体式别墅楼房,楼上楼下有好几间屋,还有车库,是国务院没收的某部违规房屋,分配给军工专家居住,虽没有佣人,却窗明几净,装饰一般,但实用大方。这家女主人给了我们一个持家里手的好印象。冯斐既是我们审查对象,又忙着端水、送茶、招待,我们心存警戒,当然在表面上是不领情的,还使出“十八般的武艺”穷追猛打进行深挖,以完成任务。几个回合下来,对这位女性的历史有了解。冯斐是 30 年代浙江大学英语系女生,与比她高二年级化学系的钱老在校歌咏团相识、相恋并先后毕业留校任教。抗战爆发后,钱志道投身革命到了延安,冯斐随校辗转流亡到江西、广西,最后到了遵义。战争期间两人书信往来甚密,引起国民党特务的怀疑,有一天让冯斐到某处取信为名,以“奸伪活动嫌凝”诱捕了她。从此俩人中断了联系。钱老一心扑在军工生产,于 40 年与厂里一位女工结了婚,冯斐则由竺可桢(时任浙大校长)保释后,于 48年公费送往美国深造,也结婚,但不久又离异。50 年回国,时任总参工程学院副教授,一天在浙大校友家与时任军工局长,丧偶的钱老不期相遇,昔日的恋人历尽苦难相逢,悲喜交织,后经过组织审查批准,重新结合,终成眷属,这真是现实中的“第二次握手”。不久冯斐得了肺病不能工作,自请病退,病愈后曾重新找工作,结果不但心愿未遂还没找到工作,连档案都被转掉了。60 年阶级斗争愈搞愈烈,冯斐这段历史势必成为疑点,定为“特嫌”,并株连时任共和国第一任导弹局长的钱老。他被免职审查三年,查无实据只好调离了之。我们这个专案组经过内查外调找过竺可桢、沈鸿(时任一机部副部长、万吨水压机创造者)原三机部专案组及总参工程学院有关人和事,我们看到、听到钱老光荣的历史照片,书信其中有毛主席在 44 年给他的题词“热心创造”,事后我们曾建议他挂上大厅,他却淡淡一笑地说:“那只说明过去”。我们专案组愈查愈感到是冤案,冤枉了好人,到下半年就自动解散了。就我而言对“特嫌”的冯斐不仅恨不起来,还荫生同情,对受株连的钱老人品由衷敬佩,更加敬重。
那时我们有的称他老钱,有的叫他钱老头,他都不在乎,虽不善言谈,不多说话,但手不释卷,有时抽着闷烟,跟大家相处随和融洽。但有时我们也看他很有个性与主见的一面。记得 70 年一次传达林彪炮制的“一号令”讨论搬迁,你一言、我一句,有说“拥护”有说“赞成”有的“不理解”“想不通”的,众说纷纭,在场的军、工、宣队员正极力扭转这个局面时,钱老忽地站起来,满脸怒气,拍着桌子大声对军、工、宣队员说:“这简直是胡闹”,拂袖而去。还有一次校职机关批斗刘达,他看不下去,拿出随身携带的书看起来,被造反派看见恶狠狠叫他站起来,斥责他“你这个党内民主人士,死不悔改”,还抢他的书,他不给,并怒目而视,那个造反派拿他没办法,自找借口溜了。
1970年冬我们下迁合肥,我和金富庆、孙寿椿、陶足富到钱老家话别,钱老夫妇请我们吃冯斐做的家常饭,喝他们珍存多年的茅台酒,席间听他讲述周总理和茅台酒的故事,这是我们第一次喝茅台酒,也是第一次听他讲述 50 年代随周总理等国家领导人多次出访苏联洽谈 156 项目的事。离京那天,天气特别阴冷,钱老一早到火车站为金、孙夫妇及我、陶足富送行,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看似严肃不尽人情的他对待同事尤其是下级或弱势体如女同志、老人倍加爱护,很绅士风度。有时常让女同志搭他专车回家。引起多嘴舌人的误会。
1971年秋他和冯斐也下迁合肥,同钱临照教授(学部委员)合住一套单元房,各居一间屋。小房子拥挤不堪,他们也没有一句怨言。那时我夫妻两地分居,又没事,就常往他们家跑,想帮点忙,可是他们都不让帮,直到钱老因坐公交车受凉,患面瘫,为求医才让我陪同,有一次因用车,我和司机班长争执,一位司机说:“老钱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何必这么用心?”我满肚子委屈样子被钱老看出来,得知原委后,他不仅不生气,还说“这事可以理解”,说我:“为此事生气划不来。”在原则问题上他却不退让。72 年他恢复工作办试点班,我也回校教改组任职,在合肥校内新址“四合院”(今校出版社的仓库)办公,我们接触频繁感受更多,受益匪浅。记得有一次办试点班,讨论如何使“1/2+1/2=1/4”的学员成才,与工宣队领导意见相左,他坚持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狠抓质量不能“折烂糊”。会后我劝他,刚出来工作,别太坚持原则,他说“不对”,并说, “既然叫我出来负责,我就是‘老一套’、精心教育”。
钱老受到不公正待遇,“铁的纪律”“驯服工具”关闭了他的心扉,痛苦无处倾诉,只有沉默埋头工作,不善生活,一切都由冯斐操劳,每次我到他家都见冯斐忙里忙外。连钱老的用药都是冯斐分装在小杯里,按时催他服用。其实冯斐自己由于 50 年代和钱老生的儿子冯平夭折的内痛,加上 “特嫌”的外伤,长年神经衰弱,但为了抚慰钱老,她忍辱负重,成了标准东方贤妻。应该说钱老为了我们中国科大,为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北京)所做一切,包含着冯斐老师的幸勤和心血。
1972年 3 月。我因解决夫妻两地分居,调回福大任教,当年五一节老伴在干部劳动中工伤,住院期间,钱老夫妇多次来信询问病情,并寄来慰问金。我们一家老小都牢记这份深情,我的二个女儿都称冯斐为奶奶,北京的大女儿抽空代我们看望她老人家,弥补当年因迟收到讣告末能为钱老送行的遗憾。
如今钱老离开我们 16 年,虽眠于北京八宝山和颐和园。而我生活在东南一隅,两地相距千里,天堂人间,阴阳相隔。但他的高尚人品、治学精神如明月不沉,永远值得我们追忆、学习。谨以此习作权作我良师益友的 95 诞辰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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