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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我们学校的“叛国者”

(2023-08-22 22:40:13) 下一个

2.14 我们学校的“叛国者”

孙进和(6544)

文化大革命的1967年,国内武斗四起,工矿停产,交通阻塞,到处乱成一锅粥。即使如此,国家的秘密警察力量仍然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机警地监视着社会各层,表现出神秘、高效、无孔不入的特点。中国科学院的集团叛国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侦破,又不动声色地一网打尽,就是他们的杰作。猎犬就是猎犬,即使它跛一只足或者瞎一只眼,照样也能嗅出猎物的踪迹。这个案件涉及到中国科技大学、高能物理研究所和其他多个研究所,牵涉到的人有学者、教授、讲师、研究人员。被公安部定为“六八一专案”,意思是六八年的第一宗国家大案。案子的罪名是最为唬人的那一种: “叛国”。被这叛国罪法网兜进的猎物,基本上都是朝鲜族人。但是他们投奔的对象不是列为一号敌人的美帝苏修,也不是逊居二号敌人的日本,更不是本家的骨肉亲敌台湾。他们投奔的是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

说到朝鲜,一般中国人马上会冲口说出一串标准的词汇描述:中朝人民鲜血凝成的友谊牢不可破;中国朝鲜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而实际上中朝关系也像四季天气,有个阴晴圆缺的变化。就算是唇齿关系吧,也免不了有大板牙咬着厚嘴唇的时候。共产党国家之间的关系,说得直接一点,实际是党和党之间的关系,再说得露骨一点,是党的首脑和首脑之间的关系。自从毛泽东和赫鲁晓夫顶上牛,玩起了抢椅子的把戏(国际共运第一把交椅),两个人都自封马克思的嫡传弟子,都希望有一帮兄弟出面拥立自己承袭掌门人。毛泽东一向自认为有大恩于金日成,满以为小老弟会带个好头,不料金日成却支支吾吾,来个两面都不得罪。公开和毛泽东站在一起的,只有(阿尔巴尼亚)霍查一人。这种冷落场面自然令毛舵手失望,由不得要老羞成怒。

这怒气当然先冲着原来最亲近的弟兄发作。文化大革命不久,就有“朝修”的称呼,可不是空穴来风。文化大革命目的是挖掉中国的赫鲁晓夫,连泥带土的牵涉到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时间专家扫厕所,教授戴高帽游街,闹得斯文扫地人心惶惶。由于文化关系,中科院的朝鲜族知识分子之间,节日假期会有一些聚会,有时也有朝鲜留学生参加。在太平年间,这聚会是表现朝鲜族能歌善舞的场合;在文化大革命多事之秋,这些人舞兴不高,却不禁表达了对自己前途命运的忧虑,感到郁郁不得志;有人提出到朝鲜发展的设想,引起一些人的呼应。在聚会后,有几个人认真行动起来。委托朝鲜留学生到朝鲜大使馆预先打招呼。朝鲜驻华大使馆也暗中派人和他们接触,表示朝鲜建设很需要人才。鉴于大使馆的地位,话说到这份上,实际是一个鼓励,使得这些人弃华投朝的情绪高涨起来。

在一次聚会上,科大教工朴洪道模仿当时文化大革命的流行方式,举起酒杯,提议敬祝伟大领袖金日成万寿无疆。还有人趁着大串联的混乱,到鸭绿江边游泳,勘探边界管制情况,选择越境的陆路和水上路线。他们还得到消息:朝鲜市场打火机火石奇缺,在中国才两分钱一粒,到朝鲜要十倍二十倍的翻价。火石体积小,易藏匿,比带钱安全。于是有人开始采买火石,准备日后变卖做为落脚费用。就在他们准备分头实施偷越国境计划时,全部有关人士,突遭拘禁。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还又一次应验了。可以想象,中朝关系正处在低潮,文化大革命又处在兴头上,此时此刻做这等大逆之举,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工人和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中国科技大学不久,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刚开过动员大会,就有了成果,一天早上,忽然传来消息:

“又有人跳楼了。” “是谁?”

“二系的教工朴洪道。” “什么问题?”

“不知道——反正有问题呗!”

朴洪道是物理系的讲师,他是中科院叛国案中的重要人物,经不住压力,跳楼自尽了。当时关闭他的房间在二楼,趁守护一时没留意,他突然破窗而出,头直冲水泥地面,倒栽葱落下,脑颅破碎,可见其求死意志坚决。救护担架还没送到校医院,就咽气了。鉴于当时叛国案还没公开,好多人糊里糊涂不知道他为什么死的。倒是朴老师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进行到后期,忽然一天召开批判投修叛国分子金昌宪大会,地点不在平时的大操场,而是在学校礼堂。金昌宪被一边一个红卫兵战士夹持着,反剪双臂,用超低空俯冲姿态,押上舞台,这是文革的经典方式。批判人历数金昌宪图谋叛国的罪行,人们才知道原来他和朴洪道同案。在数落到阴谋叛国分子们举杯敬祝金日成万寿无疆时,随即有人带头高呼口号:“打倒金大胖子!”“打倒现代修正主义!”是呀!这“祝福万寿无疆”,是专供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拜仪式,你金日成一介夜郎小邦之君,也赶来凑热闹,岂不坏了孔周大礼?批判会结束前,当即有人登台宣布纪律:批判会内容不可外泄,批判会上的口号不可在公开场合呼叫——会场的气氛既严肃又神秘,让参加批判会的人觉得自己背负了一项国家的重任,把持了党的核心机密。金昌宪讲师是近代物理系实验室主任,30多岁,正处在学术的黄金时代。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学识精深,颇受同事同学的欢迎。他还特别爱整洁,衣服穿得有棱有角。在半年多软禁期间,搜去了他的刮脸刀片,他却用一把剪指甲钳,一根一根地把胡子修理的整整齐齐。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形势,令他心怀不满,加上他的高丽民族情结,就琢磨着到朝鲜打工去,这不是脑袋缺根弦又是什么?金昌宪老家距离朝鲜边境不远,他也到过鸭绿江游泳。据他交代,他曾游到江心,只要再划几下水,就到了朝鲜,只是想到老婆还在北京,放心不下,终于返回了。回到北京,看到文化大革命愈加高涨,没有结束迹象,又后悔没划过去。冷静下来以后,他开始打听哪里可以买到打火机的火石,悄悄存了二百块火石的现货。这二百块火石,成了他赖也赖不掉的叛国证据。话又说回来,当金昌宪看到已经身陷罗网、无路可逃时,也就不再抵赖什么了。金昌宪没有走朴洪道一死了之的道,走的是求生的路。他竹筒子倒豆子,彻底坦白,以求得宽大处理。六九年春天,他被递交到近代物理系工程专业,接受群众监督改造。当时全体同学被抽调到北京西郊晓幼营修建东方红炼油厂铁路,金昌宪随同学一同来到工地,开山、搬石、铺路。

六九年的文化大革命形势已经大大不同于六六年形势,人们激情衰退,逍遥派大行其道,对文化革命质疑的情绪日益公开化。学生对工、军宣队占据学校不满,常常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表现出来。从北京造纸厂来的一位女工,经常摆出一副从毛主席那里领了尚方宝剑,要来管教管教学生的姿态。她的名字叫姚玲。学生们用谐音转义为“摇铃”。只要有同学做出摇铃的手势,或者嘴里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大家马上意会到“姚玲师傅到”。在工人师傅走近工地的时候,随口编的打夯歌就响起来:

领唱:修铁路呀!众应:咳幺!流大汗呀!咳幺!

工人师傅,咳幺!站着看呀!咳幺!该用力呀!咳幺!就用力呀!咳幺!

只看不干!咳幺!王八蛋呀!咳幺!

姚玲师傅看同学干得热火朝天,开始还挺高兴,但很快品出滋味不对头,不由勃然大怒,马上返回造纸厂,再也不回来了。

另外一位师傅,是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老工人,人很忠诚老实,只是长相差些,生了一脸麻子。同学们背后叫他 “麻师傅”。有两次有人叫漏了嘴,当面叫他“麻师傅”,他还懵懵懂懂地纠正:“马师傅已经回厂了,我姓王”。除了一脸麻子,突出的还有一副大肚皮,鼓绷绷的像怀孕足月的妇女。麻师傅的肚子好像装满了旧社会的苦水,并随时准备倒给大家喝。他说那幅大肚皮,完全是在旧社会吃糠咽菜撑大的——让麻师傅这么一解释,那幅丑陋的大肚子,反而成了值得珍重的阶级教育的活教材。班上从农村来的几位同学并不买他的帐,说旧社会过来的人多了,没有几个象他老兄这么大肚皮,六零年困难时期,我们也吃糠咽菜,肚子也没撑得像他那样。铁路工地的帐篷,到了夏天,闷热难熬,大家都打了赤膊。麻师傅脱掉上衣,肚皮不仅大,而且也和脸上一样麻麻点点,有一个同学不禁开口说:“师傅的肚子真大呀!”这一下子又捅开了话匣子,麻师傅清了清喉咙,提高了嗓音:“同学们,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突然 “咚”的一声响,有人从侧后方在他肚皮上猛击一掌,周围的人被逗得个个捧腹大笑。使得一堂严肃的阶级教育课,变成了一场笑话。麻师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认准这是个政治性问题。可是,当时他正在酝酿情绪,精神集中在忆苦思甜的讲演措辞上,根本没看到是谁发出的霹雳掌。他只好把同学一个一个的找去谈话:“小秦呐!你要打消顾虑,放下包袱,敢于对坏人坏事揭发。你站的位置离我不远,应该看到是谁打的我呀!”他没想到,正是面前的这个装摸做样的小秦抽了他一巴掌。

一天傍晚,大家收工后刚擦洗完身体,有的还没来得及泼掉脏水,麻师傅一脸怒气地跑进帐篷,大叫:“紧急集合,紧急集合!阶级斗争新动向!”工程班近20人,马上列队。麻师傅激动地训话:“我们不能只埋头建设,看不到阶级斗争,叛国分子金昌宪,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脱光屁股,破坏群众纪律,对抗监督改造,是孰可忍孰不可忍!”金昌宪以待罪之身下放劳动,干起活来十分卖力气。让监督他的同学都看得过意不去。他抡起大锤来乒乒乓乓的不停,浑身总是汗淋淋的,衣服像浸过水。每天完工,他都要在擦洗过身体后,更换内衣。如果在帐篷里换,有许多同学在场,似乎当众裸体有点不好意思,他就选在两个帐篷之间的狭窄夹道里。看到两端没人,迅速扒下湿淋淋的内裤,套上干净的。噼里啪啦,总共也就是两三秒的曝光时间。偏偏这一天碰巧了,麻师傅经过夹道,看到金昌宪暴露下体的一幕。通常的批判,人们总会从毛主席语录里拨拉出两条似是而非的话来,镶嵌到自己的发言里,显示自己的批判正当性。但是对于金昌宪暴露下体的批判,却不知道该引用哪条语录,麻师傅咕噜了半天,舌头转来转去还是那两句话,“这里靠近农村,如果让人家大姑娘小媳妇看见多不好”,最后,把这 “如果——多不好”上纲到“破坏和贫下中农的关系”, “破坏东方红炼油厂的铁路工程建设”。同学们见到麻师傅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瘾头也差不多过足了,咋呼了几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散场。这是金昌宪最受冤枉的时候,长期的拼命表现,因为脱了个裤衩,被一笔抹杀了。

金昌宪也有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天深夜,忽然集合的哨子响起,高音喇叭播出紧急通知:“全体贫下中农同志们,全体革命师生们,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发表了,让我们热烈庆祝这一伟大指示的发表,现在全体集合,马上游行。”这种“半夜机叫”,大家经历得多了,早产生了厌恶。我们帐篷的同学不约而同,用被子裹上脑袋,装做听不见,最后军宣队到每个帐篷里拉开灯,吹着哨子凑近同学的脑袋,同学们依旧不动。一位工宣队的成员走进帐篷,随手抱起一架手风琴说:“大伙既然不想起来,我也不想让你们睡,我就给大伙拉一段曲子提提精神。”说着就呜呜拉拉地弹奏起来,他接连表演了几支曲子,大家依旧直挺挺躺在床上,毫不为所动,最后这位多才多艺的工宣队员也只好没趣地退出帐篷。其他帐篷情况类似,折腾半小时后,工、军宣队领导才决定:同学们在工地上干了一天,都累了,明天再游行庆祝吧。一直喳喳叫得高音喇叭也嘎然停止,周围又陷入一片平静,这时同学们才从被窝里伸出脑袋,抑制不住哈哈直笑。金昌宪这时候很为难,他既不敢象同学一样装傻,又不便脱离班上自己行动,就穿好衣服,站在帐篷口尴尬地站着。直到通知游行取消,他才敢回到床上。虽然他心里也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中朝关系在迅速变化,一段时间两国又达到某种谅解。后来从鸭绿江越过边境的人,又被朝鲜政府遣返中国,这些被五花大绑的越境者,嘴里还勒紧麻绳。因为他们大骂金日成,朝鲜人民军只好取消他们的发言权。叛国者被中方接收后,很快被公开枪毙。叛国投朝修的潮流,很快被制止了。朝鲜族学者叛国投修的案子被侦破,即使对涉案者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举起酒杯祝福鸭绿江对岸的独裁者万寿无疆,和祝福此岸的独裁者万寿无疆,实在是没什么差别。

金昌宪罪名一年后就淡化了。其中一个原因,70年,中国科技大学在一打三反运动中,挖出了大批帝修反别动队。在他被监督劳改的近代物理系工程班上,20名学生,有12人被立案审查,8人给以处分结论。其中5人,有恶毒攻击毛泽东的言论。这要在地方单位,这些学生被枪毙也够分量。在这里,却有点法不治众效应。要知道,工程班的学生,属于绝密级专业,他们经过严格政审,是党和国家充分信任的一群。在反革命分子美不胜收的近代物理系,金昌宪的孤立感渐渐消失了。随着中朝关系的回春,叛国投修的罪名也没人追究了,到了70年代末,在倡导科学技术兴国的气氛下,这些人又担负起科技工作,回归社会主流了。

中美建交,改革开放,标志着中国共产党由政治猿人进化到政治新人,中国经济建设取得了毛时代从未有的进步,形成了朝鲜不如中国的情况。

来源:网刊《文革博物馆通讯》251 期,2005 年 1 月 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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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zr 回复 悄悄话 朝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发展的相当好,人民生活富裕,基本上就是那些事发生的那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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