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特刊
《我们心中的科大》-- 建校60周年庆
我的大学
居 悌(5902)
作者按:《自说自话》,2010 年,由《北京图书出版社》 出版,全书共九章。《我的大学》,是其中的第二章,共 22 篇,记述我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生活片段。《自说自话》 全文,也可以在我的新浪博客上浏览,博客地址是: http://blog.sina.com.cn/juti2002cn,或者直接“百度一下”我 的名字“居悌”,也能找到这个博客链接。非常遗憾,在我 的新浪博客中,发文较久远的博文,会莫名其妙消失,《我 的大学》也然,其中,第 8、9、10、14 和 21 篇就缺失了。 为此,重新整理此稿,献给我苦难的母校——中国科学技术 大学六十华诞。
第 1 篇 准备高考
高中,我就读于浙江嘉兴二中,是该校第一届高中毕业 生。1959 年毕业那年的 6 月,高考临近了,但是我和同学们, 还在魏塘镇里泽乡,一个江浙交界的小村庄劳动。劳动任务, 主要是帮助农民“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南方的时 令,对于农事,来不得半点含糊。所以,劳动的节奏非常紧 张。那年月,地里劳动的照明,白天靠太阳,晚上靠月亮。 所以,白天,一般要干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才收工;半夜, 月亮一旦爬上来,就要被班主任叫醒,懵懵懂懂地去田里, 在月光下干活。盛夏,蚊子咬得全身起泡。黑夜,路边水旁, 常常踩到水蛇。小时候,妈妈常说小孩没有腰,可是这段时 间,腰的感觉特别明显。长时间弯腰割稻,睡的又是老乡家 的硬门板,成天感到腰酸背疼,也许是我长大了。当时,思 想非常单纯,只知道劳动光荣,再苦再累,也要坚持。读书, 高考,全然已抛到了脑后。
6 月中旬,当附近的松江中学传来消息,说他们已经停 课复习,准备高考时,这群孩子才猛然醒悟,开始干着急。 那时侯的高考时间,既不是 6 月份的七、八、九,也不是 7 月份的七、八、九,而是比较晚,快要到 7 月底。还有一个 月,就要参加大学的升学考试,连老师们也开始着急,学校 领导,也匆匆宣布:结束劳动,回校复习,准备高考。
我们是第一届高中毕业生,学校对我们的高考非常重视, 特地从嘉兴市重点中学请来老师,帮助我们复习。当时,报 考志愿分理工、农林医和文史哲三类。但是,考试不分科, 全国所有考生,一样的试卷,一样的科目。八门课:政治、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历史和外文(分英语和俄 语两种)。与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既无复习资料,又无辅 导材料,复习的唯一依据,是教育部发行的高考复习大纲。 每门课,一本复习大纲,薄薄的、黄黄的十几页纸,一、两 毫米厚。
半个世纪来,不知何时,称大学生为“天之娇子”。那 时侯,没有人称你为娇子,自己也没有感到是娇子。由于当 时的生存压力小,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大,所以,考大学、读 大学,是生活的一种自然选择,可有,可无。中学毕业,甚 至小学毕业,也可以找到一份工作,养家糊口,生儿育女。 当时我的不少同学,就是因为家庭的责任,放弃了高考;也 有不少优秀的同学,早在初中毕业时,就选择了读中专;还 有一些,比我优秀得多的高中同学,因为家庭出身和政治因 素,没有考上大学。
我们这一代人,考大学,纯粹是自己要处理的事。什么 时候考,在什么地方考,需要做什么准备,报考什么志愿, 父母全然不管、不问。一些年长一点的同学,他们的父母, 甚至希望他们不要考大学,早点工作,贴补家里。考上大学 的,也希望毕业后早点工作,及早减轻家庭的负担。
第 2 篇 选拔飞行员
高考复习期间,国家选拔飞行员。根据政治和身体条件, 学校推荐我和钱永池同学,参加嘉善县的选拔。我当时 17 岁, 发育得又晚,像个小孩子。谁也没有想到,会让我这样的小 不点,去参加飞行员的选拔。其实,飞行员的选拔,不在于 身体外表是否显得很棒,而是在于体质。我和钱永池,都顺 利地通过了县一级的选拔。当时,整个县只选拔出几个人。 县公安局长,把我们几个当作宝贝疙瘩,亲自送我们到省城 杭州,参加省一级的选拔。局长叔叔一路陪同,管住管吃, 住宾馆(其实是一般的招待所),下馆子。对于一个小孩子, 这是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选拔要通过很多关卡,除了常规的体格检查,还要做很 多试验。记得有一项试验,是通过小孔,观察一个密封盒子, 像小时候看“西洋镜”似的,只是里面漆黑一片。盒子里面, 会随机地出现极细小的亮点,像流星,划破长空。考官要求 你,随时报告亮点的流动方向,出现的个数。还有一个试验, 是用两根绳子,控制远方平行竖着的两只筷子,前后移动它 们,使它们处于同一个平面。有一项试验,比较恐怖,就是 被绑在一个椅子里,椅子高速旋转,待到速度很高很高时, 刹那停止。停止后,考官会来观察你的眼球,判断是否合格。
我通过了所有的试验,可是,因为体重太轻,还不到 90 斤,最终没有被录取。我和钱永池同学,又回到了学校,继 续复习迎考。当时心中有点难过,感到很对不起局长叔叔, 让他空喜欢一场。感到宽慰的,倒是我的母亲。参选的事情, 我没有告诉父母,只告诉我的大姐和大姐夫。大姐夫是一名 空军军官,正是他,把消息透露给了我的母亲,使她多少个 晚上没有睡好。母亲,舍不得我从事这样的行当,真是可怜 天下父母心!
第 3 篇 物有不可忘
当年,全国高考人数只有 33 万。所以,不是所有的县城, 都设有考点。嘉善县没有考点,我们必须赶到嘉兴市的嘉兴 一中,参加考试。考试前一天,在老师的带领下,120 来个 同学,手拎着行李,肩扛着草席,浩浩荡荡,赶赴火车站。 同学们的心情,都比较放松,也很兴奋,不像是赶考,倒像 是远足。
考点的接待老师非常热情,先带我们到住所,那是一个 大教室,几个书桌一拼,铺上席子,就可以睡觉。为了防止 蚊子叮咬,还给我们准备了很多蚊香。然后,带我们去考场, 熟悉考试环境,以及各自的座位。
那年高考的时间,在 7 月的 20、21 和 22 号三天,考完 就是大暑,气候非常炎热。教室里放满了冰块,还洒了一些 香水。考场里没有挂钟,为了掌握时间,各人自想办法。有 借的手表,有家里用的马蹄表,各色各样的小闹钟。绝大部 分同学,不带任何钟表,听铃声,开始和结束考试。大姐借 给我一块表,是“英纳格”进口的,也许是大姐夫给她的定 情信物。第一次戴手表,沉甸甸的,不时地放在耳边倾听, 咔嚓咔嚓,好有意思哦。
每天下午只考一门,心情最轻松。考完后,我和年龄比 较小的几个同学,也不知道抓紧时间复习,而是去学校的一 条小河边纳凉,看人家捕鱼。捕鱼人身穿橡胶连衫裤,在河 里不停地把水搅浑,然后,一摸一个准,正所谓“混水摸鱼”, 看得我们入迷。
那年高考的试卷,有涉及图象的题,同学们感到有点冷 门,但是我却感到是门里货,比如,物理试卷中,要画出原 子能反应堆,化学试卷中,要画出制硫酸的流程图,并要求 标出这些图中每个部件的名称。我从小学开始,没有一本课 书,没有一页纸,不是被我涂鸦得满满登登的。凡是有图画 的,不管是文史书,还是理化书,也不管是人物风景,还是 设备装置,我都要在书上临摹,画了又画,描了又描。所以, 当考试遇到这些问题时,涂鸦过的东西,自然浮现在我的脑 海。在今后的学习中,这种图象记忆法,在历次考试中,都 帮了我的大忙。
还有,语文试卷中,翻译古文“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 不忘。”那一段。我初中有个语文老师,叫王国栋,是国民 党元老李济深的朋友。王老先生是个儒家,特别喜欢我,常 常与我聊起一些做人的道理。所以,像这些史书中的名言, 初中时就已经能够背诵,并知道它的含义:“物有不可忘, 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 于人,愿公子忘之也。”作文占考分的一半,题目是“记我 的一段有意义的生活”,命题通俗,容易发挥。
第 4 篇 流响出疏桐
没有网络、电视和手机的时代,高考结束,就是静候消 息。一夜不睡,十夜弗醒。喂了三天的蚊子,回家得好好睡 觉。每天的午休,迷糊在蝉鸣声中:“通知来了,通知来了”, 叫人想起唐朝虞世南的诗《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8 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我依然在躺椅上迷糊。大姐,在 楼下把我喊醒:“通知来了,是中国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 没有几天,我录取科大的消息,被邮递员传遍了整个小镇。 除了我,小镇上还有三个人考上了大学:陈美英,北京邮电 学院;顾永康,北京铁道学院;陈德云,西安地质学院,全 部都是嘉兴二中的同学。那一年,嘉兴二中进京读书的还有: 小黄,北京化工学院;冯国良;中国科技大学;钱永池,北 京体育学院;王炘观,北京地质学院;顾宏诚,北京林业学 院;徐金海,北京大学。其他大部分同学,都录取在杭州、 上海和西安等地的大学,或大专。这一届同学,为母校大大 地露了一把脸。毕业整整半个世纪了,今年 10 月份,我们将 在嘉善隆重聚会。
进京前,母亲亲手为我纳了两双布鞋,又买了几双棉纱 袜子,并把袜底破开,再缝上很厚的袜垫。请裁缝为我做了 两条天蓝色卡其布长裤,用大哥的一件半新黑哔叽上衣,改 成一件学生装。另外,还做了一件可脱胆的列宁装外套,一 件棉布大衣。父亲亲手为我整理箱子,一样一样东西,耐心 交代,还把我最喜欢吃的“状元糕”和炒米粉,也装在箱子 里。大哥,从福建给我寄来了一把德国阿里斯顿的名牌计算 尺。大姐亲手给我结了一件漂亮的毛背心,送我一个时髦的 皮木手提箱。二姐和二姐夫,送我一支“幸福”金笔,这是 第一次我拥有的金笔。
50 年前,从小镇到上海,路上要化很长的时间。先坐小 轮船到朱家角镇,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等半天,才能坐到 去上海的长途汽车,再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最后到达宝庆 路,当时的西郊汽车站。大姐陪我到上海,住在一个小旅馆, 叫“妇婴旅馆”。晚上,姐姐把我送上了去北京的火车,那 是一种没有编号的学生车。旅途中,学生车要避让所有正规 的列车,开开停停,到北京至少需要 54 个小时,两天三夜的 时间。后来大姐告诉我,当知道路途需要那么长时间后,晚 上回到旅馆,心痛得大哭一场。
第 5 篇 美丽幽静的校园
火车车厢的座位、走道和厕所,都挤满了学生。车厢里 一片汗臭,还经常被挤得踮起脚,站也站不稳。到洗手间, 需要手扶着行李架,从座位靠背上跨过去。为了避免麻烦, 尽量少喝水。环境虽然恶劣,心情却是从来没有的好。望着 窗外的蓝天、田野、树木和电线杆,唰、唰、唰地被抛在后 面。苏州、南京、蚌埠、徐州,一站一站,那都是在地理课 本里学过的城市啊!第四天凌晨,到达北京车站,没有一点 倦意,精神始终是亢奋的。只是一下火车,感到走路不对劲, 仔细一看,两只脚肿得连鞋子也脱不下来了。
9 月初的北京,秋高气爽。广场上,有学校的接待站, 接待我们的是五八级的学长们,科大的首届学生。虽然他们 只高我们一届,但是,五八级中绝大部分是调干生、各省市 的保送生和中央机关的代培生,所以年纪比我们大得多,对 待我们就像大哥哥、大姐姐,给人以极其亲切的感觉。从搬 运行李、登记手续,到安排住所,一切的一切,都不用我们 操心。校车徐徐启动,走尽十里长安街,出复兴门,沿着复 兴路,直奔玉泉路,母校所在。一路上,宽广的天安门广场, 雄伟的天安门城楼,庄严的人民大会堂,美丽的电报大楼、 民族文化宫和军事博物馆,让我眼花缭乱,兴奋不已。
美丽幽静的校园,座落在北京西郊,玉泉路 19 号,如图 1 所示。马路隔壁,是解放军政治学院。图中所示照片,摄 于 1959 年,学校大门口,与同学冯国良。听说,校园最早是 中央党校设在玉泉路的分部,后来移交给解放军工程兵设计 院使用。1958 年,当中央批准成立中国科大时,已经是 6 月 份了。为了不影响开学,中央办公厅决定,将党校分部让出 来,做中国科大的校址;中央军委也立即下令,要求已进驻 的工程兵设计院,马上搬迁。
五九级的住宿条件,比五八级的好多了,有四幢新建成 的宿舍,9、10、11 和 12 号楼,我们 02 系(技术物理系) 男同学住 9 号楼,女同学住 10 号楼。五八级的老大哥、老大 姐中,很多同学依旧住在隔壁的解放军政治学院。礼堂是现 成的,如图 2 所示,虽然不大,但是古朴、宽敞,座位非常 宽大。座位都是给大干部准备的,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坐两 个人,都没有问题。
新的教学大楼,也刚刚落成,有八层高,如图 3 所示, 最大的教室可以坐四五百人!登上教学大楼楼顶,向西望去 是八宝山,后面是延绵不断的西山,如图 4 所示——那是 1961 年,我在教学大楼楼顶画的素描写生。
校园的后面,是古永定河遗址,那里有很大、很深的水 塘,到处是鹅卵石。美丽空旷的古永定河,冬天是我们的滑 冰场,夏天是我们的游泳池。
图 1 玉泉路十九号
图 2 小礼堂
图 3 教学大楼楼顶
图 4 西山下
第 6 篇 永恒的东风
1959 年 9 月 8 号,开学典礼,是难忘的一天。五九级, 13 个系的新生有 1400 多名。学校小礼堂坐不下,所以,典 礼就在解放军政治学院大礼堂举行。郭沫若校长,作了题为 “勤奋学习,红专并进”的讲话。郭老告诉我们,不红不专 是懒汉,只专不红、只红不专,也都不行,必须要又红又专, 红专并进。会上,朗诵了为我们撰写的校歌,《永恒的东风》:
迎接着永恒的东风,把红旗高举起来,插上科学的高峰!
科学的高峰在不断创造,高峰要高到无穷。红旗要红过 九重。
我们是中国的好儿女,要刻苦锻炼,辛勤劳动,
在党的温暖抚育坚强领导下,为共产主义事业作先锋,
又红又专、理实交融,团结互助、活泼英勇,
永远向人民学习,学习伟大领袖毛泽东!
我们非常崇拜郭老,喜欢模仿他的字体,喜欢模仿他朗 诵诗歌的腔调,喜欢听他的报告。每次报告结束,郭老都要 朗诵他的诗歌。1961 年出访东南亚回来,报告结束后朗诵的 那首诗,想忘也忘不掉:
印尼三千岛,缅甸百万塔,
岛岛岛岛岛,塔塔塔塔塔。
还有一次,报告结束后朗诵的诗,也非常有意思:
两个月前,我在广州看见了玉兰花开;
两个月后,我在北京又看见了玉兰花开。
我说玉兰花呀,你走得那么的慢啊!
费了两个月的工夫,你才走到京华。
郭老研究的古文,古得不能再古;郭老撰写的白话诗, 白得不能再白。每次朗诵诗歌的时候,他都会习惯地、谦虚 地说:“请允许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诗。”他那特殊的 声调,把诗中某个字朗读得很长,像一条长长的、优美的抛 物线,至今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郭老是一个巨人,却又平易近人。他对学生的生活,非 常关心。五九年年底,郭老捐赠了两万元稿费,帮助困难学 生添置衣被;还向学校赠送一部电影机。平时,郭老也捐赠 稿费给学校,修建游泳池和改善教学设施等杂用开支。困难 时期,1961 年的春节,郭老及校系领导,还与留校学生一起 吃年夜饭,发“压岁钱”。有时候,还送戏剧票给学生。我 看过人艺的话剧《蔡文姬》和《虎符》,就是郭老送的票。 在郭老的影响下,很多科学家,例如钱学森等教授,都给学 校捐赠过。
一个当代著名的文豪、学者、革命家,他叱咤风云的北 伐传奇,瑰玮浪漫的《女神》诗集,睿智超人的甲骨研究, 早已如雷贯耳,而如今,他竟是我的校长!
第 7 篇 游进了大海
中国科大,是由中科院创办的大学。她办校的最大特色,是“全院办校,所系结合”。学校的领导、教师和实验室, 全都来自中科院的各个研究所。
校长就是中科院院长郭老,所有系的系主任,由对应的 研究所所长担任。我们技术物理系的系主任就由物理研究所 所长施汝为教授担任。华罗庚、钱学森、严济慈、吴有训、 钱临照、朱洪元、王守武和张宗燧等,一大批国内最有声望 的科学家,都亲自登台授课。这些学术泰斗,大部分留学过 美国和法国,讲课的风度各异,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师们,亲自制定专业设置,拟订教学计划,编教学大纲, 撰写教材讲义。最可贵的是,当我们踏进课堂的第一步,就 站到了你的面前,给我们讲授基础课,使心灵得到震撼,使 记忆终身难忘。
严济慈老师讲《电动力学》,每次进入教室,整齐的中 山装,锃亮的皮鞋。态度像慈父,讲课深入浅出,循序渐进, 满口余杭话。记得一次讲封闭积分,他将一串钥匙,随手丢 进了茶杯,并告诉我们:“这串钥匙的体积,就是杯子口的 面积乘以杯中水升起的高度。”讲着讲着,又端起茶杯,喝 将起来,助教马上提醒他,并给他换了茶水。严老师讲课, 简直是一种艺术,听课是一种享受。
钱临照老师讲《晶体力学》,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钱 老个子不高,但是声音却非常洪亮,而且思路清晰,引人入 胜。对待他的助教,非常和蔼,每次呼唤他,不带姓,只呼 名:“贵如,贵如”,一口无锡话。
朱洪元教授讲《量子力学》,他的风度是跳跃式思维, 先讲结论,后作推理。背着双手,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边走 边讲,抑扬顿挫,犹如朗诵诗歌。他讲课的内容,自成体系, 没有课本,没有讲义,没有 Paper,听他的课,全凭笔记。所 以,与严老师的课不同,听完《量子力学》,课后要看大量 的参考书,同学间要做充分的讨论,还要相互对照和补充笔 记。
凡是留学法国的教授,讲课都没有讲稿,上课只带一支 粉笔。最典型的,是张宗燧教授。他讲《数理方程》,满黑 板的数字,老长老长的公式,挥挥洒洒,全凭他的脑袋。暂 时忘记的地方,他会留出空白,想到了,再补上去,犹如一 位绘画大师。张教授身体魁梧,却神经衰弱,每天只睡两个 小时左右,但是讲课时,全神贯注,精神抖擞。
专业课,全部由研究所所长和所里知名的研究员担任。 比如,《半导体物理》,由半导体所所长大王先生——王守 武教授亲自讲授。他的嗓音,那个功率之大,频率之低,怎 么能叫人忘怀啊!
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知名的科学家,例如陆学善、曾泽 培和汤定元等,都给我们上过课。给我们上课的,还有一些 年轻老师,日后都成大器。例如方励之老师,刚从北大研究 生毕业不久,就辅导朱洪元教授的《量子力学》课,那是辅 导难度最大的课。方励之老师才思敏捷,深受我们喜欢。日 后,他是中国相对论天体物理研究的开拓者,在八十年代初, 还担任过母校的副校长。曾肯成老师给我们讲《复变函数》, 他的幽默,他的智慧,令大家佩服。他的讲稿,纯粹是做做 样子,放在桌上,待风一吹,一把抓起来,就全塞在讲台下 面了。他把数学都讲活了,称积分奇点为“拦路虎”,常常 说:“我要绕开这只拦路虎。”日后,曾老师成为著名的密 码学家,我国代数密码学的创始人之一。
海纳百川,有容为大。不少年轻老师,被错划为“右派” 后,调到了母校。领导们接纳他们,同学们尊敬他们,日后 都成为知名学者和科学巨匠。科大人追求真理的执着、独立 思考的精神和豁达包容的胸怀,与两任党委书记郁文和刘达, 是分不开的,科大人永远怀念他们。
提起科大的老师,他们的风度各异,趣事不同,真是说 不尽道不完。一个从江南小镇来的孩子,遇到他们,真是自 己的福分啊!来到首都北京,来到卧虎藏龙的中国科大,我 像一条小河里的小鱼,游进了大海。
第 8 篇 国庆十周年
国庆十周年,是我国最隆重、最令人难忘的一次国庆。刚刚落成的十大建筑,北京火车站、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 馆、广播大楼、电报大楼、民族文化宫、军事博物院、农业 展览馆、工人体育场和十三陵水库,都是为了向国庆十周年 献礼而建。
刚入学,我幸运地被学校选入仪仗队,投入到紧张的检 阅排练。我校仪仗队,抬的是无后助力炮。五个人一组,三 个人抬炮,两个人扛枪。排练非常紧张,每天都要进行。全 校排练总指挥,是我们系的副系主任李侠,解放军大校,大 高个子,大嗓门。诺大个操场,几百号人,他喊口令,不用 话筒,声音浑厚悠长,清清楚楚。
国庆前一天,根本睡不着,早早就起床了。天不亮队伍 就集合,学校发了一大包火烧(一种很耐饥的烧饼)、牛肉 干和咸菜。6 点全城戒严,学校必须在此前,把我们送到指 定位置,一个离天安门还很远的地方。北京的 10 月,中午很 热,凌晨却非常冷,等候的时候,冻得直跺脚。
长安街上的喇叭,播放着音乐。快 10 点,喇叭里传来了 消息,毛泽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等党和国家领导人, 登上了天安门城楼,雷鸣般的掌声,“毛主席万岁”的欢呼 声,响彻云霄。10 点整,北京市市长彭真,宣布十周年国庆 开始,喇叭里响起了庄严的国歌。歌毕,响起了隆隆的礼炮 声,好多挂着标语的大汽球,徐徐升上天空。接着,彭真市 长宣布阅兵开始,喇叭里传来了士兵们震天的口号声,从广 场东边的天空,轰隆轰隆地飞来一队一队的战斗机,场面非 常壮观。我突然感到,北京的天空真高,北京的天空真大!
阅兵式,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群众游行才开始,队伍 慢慢移动。当进入检阅区时,指挥员命令:“正步走!”我 用余光,注视着队伍左右,认真地迈着步伐,心在砰砰地跳。 当经过天安门时,指挥员命令:“向右看!”我的眼睛,直 盯着城楼,看到毛主席沿着栏杆,挥动着帽子,我的心快要 跳出来。最后,喇叭里传来震天的欢呼声,少先队员们和组 字的群众,涌向天安门。那天游行,一直持续到中午。
庆典结束,各单位到指定的地方休息,劳动人民文化宫、 中山公园、景山公园或北海。我们去劳动人民文化宫休息, 啃着带来的火烧、牛肉干和咸菜。下午 5 点,再一次进入天 安门广场,在指定位置,观看各个单位的文艺表演,或在音 乐声中跳舞。
晚上,探照灯在空中来回晃动,彩灯把天安门广场照得 通亮。一百多万群众,在天安门广场,尽情歌舞狂欢。毛泽 东、刘少奇、朱德、周恩来、林彪、彭真等党和国家领导人, 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我不会跳舞,只是仰望着被灯光和烟 火映红了的天空,倾听轰轰隆隆的炮声,观赏炫丽缤纷的烟 火,想着爸爸妈妈,想着哥哥姐姐,想着我的小妹妹,想着 我中学的老师和同学。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连续四年,我参加了国庆游行。六三年的国庆,我参加 了天安门广场的组字,有 10 万人参加。手里拿着一红一黄两 个花球,坐在广场指定的地点,根据前方小旗杆上升起旗子 的颜色,变换着手中举起的花球。后来,看了国庆的记录片, 才知道当时组字的效果,“庆祝国庆”、“1949—1959”和 “毛主席万岁”,这些字来回地变换。
第 9 篇 都叫我“小阿弟”
技术物理系五九级,5902 级,分四个班,我在三班,35 个同学,如图 5 所示。这是分专业前的三班,所以我们亲切 地称她“老三班”。照片夹在影集里,近半个世纪没有翻动。 今天拿出来一看,背后还有他们当时的签名,如图 6 所示。
图 5 老三班同学
图 6 照片背签
班级里,我和朱振和年龄最小。刚来科大,虽然 17 岁了, 但还没有发育,只有 1 米 48 的个子,同学们都叫我“小阿 弟”,直到如今。开学后一段时间,除了同宿舍的同学,许 多同学以为,我是谁家来宿舍玩的小弟弟,蹦蹦跳跳,楼梯 三级两级地蹿,上课喜欢坐最后,多长时间也见不到人影。
1959 年,是上苍慷慨眷顾我的一年。分到老三班,又是 我的福分。回想起来,同学们对我的爱护、宽容和关心,无 微不至。有几个年龄比较大的同学,简直把我当小孩。像张 云青,东北人,曾自元,江西人,他们都是几个孩子的父亲。 学校里有“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凭着我的小聪明,我 负责帮助他们的学习。记得,每次给老张复习功课,他总是 笑眯眯地,抽着烟,嘴里总是“嗯、嗯、嗯”地敷衍我,看 得出,他心里特别喜欢我。他们从来不评批我,老是宠着我。 有时候午间贪睡,同学们都舍不得叫醒我,一觉醒来,宿舍 楼静悄悄的。
老三班的同学,除了曾自元以外,同在一个班相处四年, 同在一个年级相处五年。三年困难时期,我国高等教育,在 “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的指导下,高校大量 压缩,并让大批拿工资的调干生,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否 则就要自费学习。曾自元是调干生,当时工资很高,有三个 孩子,自费学习,家庭无法负担。六二年暑期,同学们都回 家了,就我一个人送他去火车站,回江西萍乡。当时,我心 中感到非常难受和苦楚。如今,不知老曾还好吗?
大四即将结束时,年级分为四个专业:光学、磁学、半 导体物理和低温物理。我分在半导体物理专业,是新的三班, 如图 7 所示。老三班中仍在一起的,有关英贤、茅冬生、黄 大生、朱咏堂、周元仁、朱德元、王缙和潘荣俊。其他同学 都去了别的专业,例如朱振和、姚连兴、杨嘉玲、夏宇兴、 许臣良、赵礼庆、张治国、宋峻、张云青和茅文英等,到光 学;袁朴、应堃宁、周天明、高振、孙鼎伦、翁珍顺、林元 星、呼广益和郗秀荣等,到磁学;赵忠贤、刘心田、王玉贵、 杨文治、徐滌和杜仲廉等,到低温物理。
图 7 半导体物理专业同学(关英贤未出席)
第 10 篇 不要命的到科大
“穷清华,富北大,不要命的到科大”,是那个年代流 传在学生间,对北京三所大学学生的抽象。确实,我们的同 学都非常优秀。特别是五九级,出了不少人才。就 5902 级, 一百五十个同学,如图 8 所示,就出了三个两院院士:赵忠 贤、王震西和陈立泉,还有许多著名教授、科学家和企业家。 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可以用“百度”或“谷歌”,搜索到他 们的杰出贡献和丰硕成果。
科大的教育方针,思想上要求“又红又专”,业务上要 求“理工结合,理实交融”。所以,虽然是理科大学,许多 工科的课程,也照学不误,功课特别多,特别重。《普通物 理》、《近代物理》、《理论力学》、《电动力学》、《量 子力学》、《原子物理》、《热力学》和《统计物理》必学 以外,还有《材料力学》、《流体力学》和《结构力学》, 什么《涡轮蜗杆》和《机械制图》等等,都要学。
进入专业课,管你什么专业,《晶体物理》、《半导体 物理》、《低温物理》、《磁学》和《光学》等,必学无疑。 好在讲课的都是一些顶级大师,再多也不嫌多,再听也听不 够。记得有一个学期,共有 11 门课,期末考试,整整考了 6 天。说实话,要命的,真的不能来科大。
学校特别重视动手能力的培养,很多实验课,直接去所 里做,接触的都是当时最先进的仪器设备。为了便于到所里 实践,到了大三,我们就搬到中关村居住和学习。此外,低 年级的时候,还要到工厂实践,其中车工和钳工,必须通过 考核。
图 8 技术物理系五九级同学
每年秋收,还要去郊区,帮助农民收割麦子,与他们打 成一片,吃他们的饭。那个窝窝头里,黑麻麻的,都是苍蝇。 窝窝头,是用玉米面做的,尖尖的、黄黄的,下面有个洞, 蒸着吃,我们叫它“金字塔”。“尖尖的、黄黄的,下面有 个洞”,这还是数学老师曾肯成给下的定义呐!
科大的学生,生活上是非常刻苦的。当时,很少有同学, 衣服不打补丁。补丁一般有五处:两个衣肘、两个裤膝和一 个屁股。特别是一些四川同学,一年四季睡席子,盖薄被。 为了保温,冬天,用草绳把脚跟处的被子捆住。同学很少有 带手表的,即使有,也是一些高干子弟,老爷子从鬼子手里 缴获的、发了黄的老表,还不张扬。学校有很多高干子弟, 有老一辈革命家叶挺将军、陈毅、聂荣臻、谭震林和乌兰夫 等的儿子,陈云、徐向前和郭老等的女儿,部、省、市一级 干部的孩子,就更多了。他们和一般的科大人一样,一样的 勤奋,一样的衣着、谈吐和举止。
科大的学生,学习可都是不要命的。学校宿舍、教室和 图书馆,晚上 10 点熄灯。但是,有几个大教室,晚上不锁门, 不熄灯,是“通宵教室”,供同学们自习用。当“夜猫子” 们半夜离开教室、要回宿舍时,早起的“百灵鸟”们又来到 了教室,“通宵教室”的灯火,夜夜不熄。科大学生被兄弟 院校同学称作“拼命三郎”。北京院校集会、游行时,哪个 队伍穿得最土、一停下来就看书的,肯定是科大人。
书并不贵,但是买不起。在这五年里,除了一本郑易里 的《英华大字典》,我几乎没有买过书,全靠图书馆和记笔 记。笔记,对我们是太重要了。特别是,有些老师的课,没 有教材,没有参考书,必须记笔记。记笔记,促使你认真听 课,训练快速分析和理解的能力。同时,通过记笔记,加深 对内容的印象,借助图像记忆,考试的时候,笔记本上的图、 公式和文字,会浮现在你的脑海。记笔记,使我们练就了一 双快手,为了快,我的字体都变斜了,如图 9 所示,这是我 当时的《半导体物理》笔记。我是比较调皮的,每门笔记的 扉页上,都要写上一首诗,如图 10 所示,这是《半导体物 理笔记诗》:
我一直思念着 电子世界的知音,
在幻梦中 我们曾同观过奇异的星辰,
我们的地球 一直在消散着时鸣钟声,
我何时不在 挂牵着你的欢笑你的呻吟。
图 9 《半导体物理》笔记
图 10 《半导体物理笔记诗》
第 11 篇 全部付之一炬
我的大哥,一个勤奋、刻苦、好学的人。他是长子,家 庭贫困,供不起他上学。他把求学未了的情结,全部寄托在 他弟弟的身上。初中开始,大哥定时给我寄生活费。大学第 一学期,我享受国家助学金。当时,只有家庭确实困难的同 学,才可以享受助学金。所以,享受助学金的同学,生活上 必须非常检点,克勤克俭。为了不让我有思想包袱,一心攻 读,大哥年底来信,要求我从下学期起,主动放弃助学金。 他说:“我们大家手头紧一点,但是你的心头会松一点。” 大哥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我好好读书,我能读到什么程度, 他就供到我什么程度。
后来四年半的时间,大哥每月寄 15 块钱给我。12 块 5, 是每个月的伙食费;2 块 5,是零花钱。困难时期,每人每月 定量供应糕点半斤、糖半斤和一块肥皂,全在这 2 块 5 里支 出。
生活上需要精打细算,包括草稿纸,都不能浪费。草稿 纸,用印刷厂剪裁下来的废边角料,5 分钱一斤。太窄的, 用牛皮筋扎住一头,每个纸条的一面,写上英文单词,背面 写上译文,携带方便,随时可以背诵。
学校的电影,门票 5 分钱,是经常看的。大学期间,除 了郭老请客,看了一场《蔡文姬》和一场《虎符》,直到六 四年春,才去过三次大剧院观看演出:英国著名芭蕾舞演员、 格雷小姐演出的《天鹅湖》,瑞士小提琴家、卡拉姆的独奏 音乐会,北京戏剧学院的毕业公演《茶花女》。
大学期间,业余爱好比较多,画画、乐器、写诗和读书。 这些爱好,直到考研究生后,才全部放弃了。业余读的书, 小说不多,最多的是哲学和诗词。哲学,主要是中国的老庄、 外国的傅立叶;诗词,主要是中国的唐宋、外国的普希金和 海涅。北京图书馆,当时在北海边的大红门,是一个宝地。 凭借书证,只要不借走,到柜台随你借多少。借书的效率也 很高,书库到柜台有传送带。而且,图书馆还提供你一个小 车,便于搬运。图书馆在城里,离学校很远,我一般早上多 买几个馒头带着,在那里从开馆,坐到闭馆。在北京图书馆 里,时间悄无声息,过得最快。大学期间,读的这些业余书 籍,对我写的一些诗词和日记,甚至对我今后的人生,都有 很大的影响。
花钱,是需要时间的。金钱的匮乏,换来时间的富裕。 星期天和休息日,如果下雨,同学们就在宿舍,缝补衣裤和 袜子,下象棋,比赛背诵普希金的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 比赛解微积分题。一般情况,除了到图书馆,我经常外出写 生、画画,如图 11 和图 12 所示。当时,五八级的苏大姐, 是科大美术组组长,我是副组长。有的时候,也会在宿舍写 写诗词。很多为诗词配的画、诗集和十二本日记,在“文化 大革命”期间,全部付之一炬,那里有我的自由、快乐和幻 想。现存还有一些画,留下来自己作个留念,见第 12 篇, 《留存的画》。诗集已经焚毁,只留下一首序诗抄存,见第 13 篇,《最后的告别诗》。
图 11 外出写生 1
图 12 外出写生 2
第 12 篇 留存的画
第 13 篇 最后的告别诗
抄存的《最后的告别诗》照片,如图 24 所示,全文如 下:
序诗(亦即我最后的告别诗)
一打开这些杂乱的诗章, 您准会感到可笑非常。
一个理科的学生,居然 亦存在着幽思和幻想。
这些断篇残章, 是我原始思想的取样。
这些可贵的回忆,可以 听到那过去的心音铿锵。
思想虽然有点儿幼稚, 诗句也写得不太象样,
但这毕竟是思想火花的残影, 是一束凋谢了的青春的 花朵。
这里每一个字上, 都映照过痛苦的微笑。
这里每一句行间, 都泛滥着欢乐的眼泪。
在我匆匆的生活的道途上, 魔使尽了她最后的一点力 量。
我感谢她朋友的情谊, …… 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
我不怨她的无能, 只同情她过于天真。
她衣食着清泉、空气和阳光, 心灵就变得十分单纯。
她好像一颗明星, 清晰 …… 却遥远。
她却似一道闪电, 明亮 …… 但寒冷。
魔使啊,我心中的理想! 你曾经灼热着我的心。
现在却变成一尊大理石的塑像, 那样温柔而严肃,洁白 而冰凉。
心儿受到不间断的冲击, 哲理总是给现实帮腔。
这些痴情和幻意, 现在看来完全可以收场。
灵感的神泉已经枯竭, 头脑和关节也不听使唤。
要能吟出一行诗句,一个字 起码要白掉一根头发。
我开始变得有点懒惰, 再不愿用诗句来思考。
我含着眼泪, 为我的过去微笑。
快快觉悟吧! 不要在诗行中彷徨。
马上离开浪漫派的墓穴, 莫消磨掉我们宝贵的晨光。
慈母骂了自己的孩子, 回头来难免有点后悔。
他们讨厌,调皮, 但总是非常纯真,十分可爱。
孩子的错误, 无可以过多地责怪哦!
耐心和谅解, 是过来人应有的气派。
如果给您偶然看见了我这过去的影子,我亲爱的朋友和 读者!
请原谅这里的一切缺陷吧, 儿时的嬉语不必大惊小怪。
最后倒想忠告您的,是—— 和老维不要太有感情,
魔使就不会来找您的麻烦。 因为,爱是孕育痛苦的母亲。
1964,北京
亨希里说:“与其做一个拙劣的诗人,不如把所有的诗 焚毁的好”。
为了回忆,留这样一张旧照。
图 24 《最后的告别诗》
第 14 篇 唯独我胖
那时候,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吃饭是定量的。刚进 学校,每月定量 33 斤,但是食堂是放开吃的。北方的食堂, 很少米饭,主食是馒头、花卷、糖三角和窝窝头,放在大簸 箩里。稀饭放在一个大木桶里,捞了半天,也不见几个米粒。 后来才知道,北方的稀饭,是当作汤,下饭用的。到了京城, 才知道什么叫北方人,什么叫南方人。记得,五八级的一位 老大哥,名字忘了,大连码头工人出身。他两个筷子,朝簸 箩里一插,就是八个馒头,我看了都发呆。
好景不长,过了年,就凭饭卡,排队打饭。饭卡上,印 了好多小方格,一格代表一两。大师傅给你打二两米饭,或 给二两馒头,就用钢笔划掉两格。一双筷子下去八个馒头的 日子,一去不复返了。1959 年到 1962 年,在共和国史上被 称为“三年困难时期”,也称为“三年自然灾害”。六零年 开始,从毛主席到小老百姓,都降低了粮食定量。我们男同 学降到 30 斤,女同学降到 27 斤。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饭是最香的。食堂里,分布着好多 个取暖的炉子,砖砌的,上面有一个炉膛,红红的,暖暖的。 买两个窝窝头,放在炉膛旁边烤,那个焦香味儿,现在再也 寻找不到。朱元璋要饭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为什么好 吃,就可以理解了。上苍真的很公平:
将美味, 赐给饥肠辘辘的饿汉,
把脂肪肝, 赏与酒足饭饱的阔佬;
将美梦, 赐给路边廊下的乞丐,
把失眠症, 赏与席梦思上的富豪。
即使在京城,人们由于营养严重不足,也导致不少人患 了浮肿和肝炎等疾病。学校对同学们的健康,非常关心。利 用课余,学校组织我们去采摘榆树叶,大师傅们把榆树叶揉 在面里,蒸出的馒头就大一些,来改善伙食。还到菜场去捡 菜皮,放在食堂房顶上晒干,冬天吃。通过部队关系,从内 蒙古草原弄到一些黄羊,给大家打牙祭。为了公平,领导亲 自到食堂帮厨,帮着打饭、打菜。在食堂,副系主任李侠, 经常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影。郭老带头,很多科学家向学校 捐款,接济困难同学。对于患了浮肿和肝炎的同学,学校还 有补助,供应“康复粉”,一种麦麸、豆粉与砂糖掺制的食 品。
我们很多同学是高干子弟,住在中南海的也不少。那时 候的国家领导人,没有现在的想得开。他们以身作则,降低 定量,包括毛主席、朱德、刘少奇和周恩来,还自己限制自 己,三不准:不吃肉,不吃蛋,吃粮不超过定量。一些年事 高、身体弱的老同志,每月也只补助一斤带鱼和一斤黄豆。 孩子多的一些领导,生活困难,要求补助两百元,都要打报 告,政治局批。“领导生活困难”,当今是天方夜谭。
到北京,吃馒头,吃窝窝头,真的很有好处。第二年暑 假回家,把我妈妈吓一跳,我一下蹿了十几公分,过了一年, 又长了十公分。困难,没有把我困住,是我的幸运。特别是 六一年的暑假,大姐生孩子,她的饭量很小。每次,母亲给 她炖一只小鸡,大姐没有吃多少,剩下的我全包了。为了报 答大姐,我用皮弹弓打了麻雀,想给她炖来补补。以为自己 读了大学,有了本事,就用铁丝做了一个土电炉。一通电, 保险丝断,正巧大姐分娩,好在接生婆带了手电,没有影响 我外甥的出世。吃饭时,四碗米饭下了肚,碗还不肯放下, 呆呆的不知道想什么。妈妈说:“想吃,再添一点。”那年 回到学校,大家都瘦,唯独我胖,脸上的皮肤,涨得不够用。
第 15 篇 到凌云处应虚心
呼广益同学,原名呼延广益,八十年代,他从新疆来南 京看我时,已经改名为延征,是我的老大哥。他父亲也是一 位高级干部,小时候给地主放牛,因为打死了地主,参加的 革命。呼广益同学,从小在延安保育院长大。他有一辆自制 自行车,除了轮子、链条和脚蹬子等传动装置,其它全部用 自来水管焊的。没有铃铛,没有刹车,没有后座。我就是在 这辆“装甲车”上,学会的自行车,教练就是呼广益。我有 点小聪明,很快就学会了骑车,可惜没有等学会下车,就到 处乱转、兜风。
一天傍晚,我正得意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前进。突然, 一个身材魁梧、正在散步的领导,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急得 大喊:“当心!当心!”人家也不回头,也不理睬,谁知道 你喊的什么当心啊!越想躲开,龙头越不听使唤,越不想撞 人,就越准准地撞了过去。领导没有被撞倒,自己先倒。领 导的腿上,被“装甲车”狠狠地撞了一下。当他回过头来, 才知道是我们的党委书记,中科院的秘书长郁文!他笑眯眯 地看着我,一把把我拽起来,说:“摔疼了吗?”当时,我 只感觉到他的那只大手,暖暖的,非常有力,真不愧是延安 出来的老革命啊。年轻时,我连老革命都敢撞,难怪,在今 后的生涯里,我从不畏惧权贵,崇尚平等。
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就学滑冰。刚见到冰鞋,感到很 稀奇,没有轮子,是一把刀。学校有两个地方可以滑冰,一 个是大操场,一个是学校后面的古永定河。像学自行车一样, 滑冰也要胆大,关键是敢于向前移动重心。越不敢向前移动 重心,就越会后仰倒下。滑冰,学得也很快,没有摔交,就 学会了。但是,摔得最厉害,也是在学会以后。
我的远房叔父居淼兴,如图 25 所示。在上海当学徒时, 叔父就参加了新四军,曾经在国民党监狱越狱,越狱的三人 结拜姐弟。解放后,大姐在上海工作,他和二哥(我叫他胡 叔叔)在北京。解放后,叔父先在青岛海军,是管理军械器 材的军官。叔父人老实,曾被手下一个科长栽赃陷害,关进 了共产党监狱。不想越狱,只想自杀。后来,事情总算真相 大白,反而被调到北京海军司令部工作。据那个科长交代, 栽赃陷害我叔父的原因,是因为他老实,简直是岂有之理。
海军司令部,在公主坟,离学校比较近。海军司令部的 滑冰场,很大、很平,质量很好,冬天经常去那里滑冰。第 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摔交,就在那个滑冰场。一天,天气晴 朗,心情特别好。滑啊滑,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鬼使神差, 双脚向前,像箭一样射了出去,人平唰唰地从空中摔下来。 仰望着蓝色的天空,脑子一片空白,恰如灵魂出窍,身体动 弹不得。几个小兵,把我抬到休息间,半天才醒过神来。从 此,再也不敢马虎。其实,人生亦然:
曹魏智囊有德祖,楚汉良弓是韩信。春风得意须缓蹄, 到凌云处应虚心。
第 16 篇 鞘膜积液
水乡小镇的河浜,非常清澈。盛夏,孩子们都下水游泳, 有身趴门板的,有手抓木盆的,也有少数,身上拴着绳子, 父母在岸上牵着的。会游泳的,大部分是狗爬式,水花四溅, 煞是热闹。唯独爸爸妈妈,总不许我下水。
直到大三,还不会游泳,同学们笑我旱鸭子。六二年暑 假,没有回家,下定决心,留校学游泳。买了一张 32 路的公 交车月票,一张颐和园月票,每天都去昆明湖游泳,中午回 来休息片刻,下午接着游。
游泳领进门的,是宋峻同学,是个美男子,同学们都呼 他“高个儿”,是上海主管农业的副市长宋日昌的儿子。我 怕呛水,学游泳比较细心,循序渐进。先不学游,先蹲在水 下憋气,消除恐惧感;然后让身体平浮水面,憋着气学手划、 脚蹬;最后学抬头换气、学踩水。基本动作会了以后,就自 己练习。暑假一个多月,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如此。很多时 候,昆明湖边,蒙蒙细雨里,静悄悄的就我一个人。游泳确 实大有长进,暑假结束,从龙皇庙到排云殿,六百米,没有 问题。
学会骑自行车,撞了老革命;学会滑冰,摔个灵魂出窍; 学会游泳,得了鞘膜积液。开学后,发现小腹部不适,医院 一查,是鞘膜积液,因为运动过量引起的。
先住西苑中医院,保守疗法。西苑中医院,是全国著名 的中医院,集中了很多全国知名的老中医,不少是高薪聘来 的。许多病号,也都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记得一个徐州 沛县县长刘仰慕(也许是刘邦的后裔),手拎一大摞吃过的 中药方子,来住院。
住院部楼梯的东边,是 13 级以上干部住的,单人间,里 面有沙发,家人可以陪住;我住西边,是 13 级以下干部住 的,三人一间。同房的有:许崇德,人民大学、法律系讲师, 江苏青浦县金泽镇人,我的同乡;施大鹏,人民日报社、国 际部亚非组组长,四川隆昌县人。许嫂陈雍,也是人民大学 讲师,大女儿许箐箐,二儿子许平仓,小儿子许征天。施嫂 张朝容,人民日报社印刷厂工人,儿子施力,女儿施行。这 次住院,结识了两个大哥哥,在北京求学期间,来往非常密 切。离开北京后,与施大鹏的联系少了,与许崇德的联系, 保持至今。
第 17 篇 许崇德
许崇德,如图 26 所示,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大法学家, 参加过新宪法的修改、香港法和澳门法的起草。他出版过很 多法学专著,代表作是法律出版社出版的“学而言宪”。其 实,许崇德不但是一位法学家,而且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出版过以钟岱为笔名的文集《涓水苔痕》,香港明报出版社 出版,他的中学同学查良镛(金庸)作序;蒯人语编注的《许 崇德诗草》,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程湘清作序。
给我印象最深、最感人肺腑的,是那首《示外甥并序》: 外甥不知何许人也,音容不识,生死不明。但知世上必 曾有斯人也。家姐一九三八年自延安抗大随军至河南确山, 后至湖北孝感,属新四军五师。牺牲前生有一幼婴散落老乡 家。往事数十年,思之心酸。愿我甥幸在人间,因作诗以示 之:
生于战乱未相逢,消息杳沉四十冬。欲剖舅心明母志, 强思姐貌拟甥容。
风侵旧袖啼痕淡,雨袭孤坟草色浓。幸若尔身能在世, 耕勤勿忘觅遗踪。
在北京期间,常去崇德哥家,哥嫂视我为亲弟。孩子们 也特喜欢我,常盼我去。“文革”期间,我的诗画和日记, 在崇德哥家炉子里焚毁之前,雍嫂看过,给她印象颇深。所 以,雍嫂常在孩子们面前,夸我是个“才子”。与崇德哥说 话、打电话,用的是家乡的金泽话,一种属于吴语的土话, 非常亲切。在交往和书信中,我们互称哥弟,如图 27 所示。
崇德哥,是一个大孝子。其姐许崇道烈士,早在 23 岁, 就死于孝感的一场战火,将年轻的生命献给了自己的信念。 赡养年迈的母亲和姑妈的责任,全部落在崇德哥的身上。其 实,更值得敬佩的,是雍嫂。孝顺父母,不算稀奇,值得称 道的,是孝顺公婆和岳父母。小小的居室,微薄的薪金,两 个髦耋老人,三个童蒙,再加上雍嫂身体长期不好,可想而 知中年的崇德哥。我在想,也许真的是:
才华横溢于贫困,灵感迸发自磨难。切忌肥胖和巨富, 人生最大的负担。
雍嫂患慢性肝炎,传说一种中草药偏方,疗效很好。回 家探亲时,我到上海黄河制药厂去买过。其中有一味药,需 要用活体的,叫虎爪草,事先必须请他们准备好,以便我离 开上海前,及时取到活的虎爪草。当时的人,服务态度真的 很好。从老家金泽坐轮船,到朱家角乘汽车,到市里已经是 下午了。顺利地取到了药,再到车站买到票,也差不多要开 车,非常紧凑。那次,二姐夫吴守义送我上的车,真巧小黄 也来送我。婚后听小黄说,看到我为朋友,扛了半人高的、 一麻袋草药,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甚是感动。
第 18 篇 兔子疼得乱蹦
保守疗法失效,就转到北京三院,准备手术。鞘膜积液 手术,是一个小手术。我的主刀大夫,是泌尿科高主任,中 等个儿,清秀英俊,下巴颏胡须剃得铁青。高主任非常严肃, 不善言笑,病房里的人,都怕他。查房时,唯独到我床前, 他会露出一丝微笑。一个经常保持严肃的人,他的微笑,最 美丽、最动人。
手术在下午,手术前,先把我推进一个小房间。小护士, 说要做术前准备,当我明白什么意思后,坚决不干。没有办 法,小护士只好把护士长请来,一位慈祥的胖阿姨。进了手 术室,我自己爬上了手术台,高主任夸我:“小伙子真勇敢!” 麻醉师叫我侧卧,把身体弯起来,拿起一个很粗的针筒,针 头也像纳底针那么粗,麻利地在我腰上扎进去。高主任,在 我肚皮上,边划边问:“疼吗?”有震动感,没有知觉。手 术中,只闻刀枪之声,无丝毫痛苦。胸前有一块白布,挡住 了我的视线。我想看看手术,医生不允许。个把小时,手术 结束。
下一个手术,是我隔壁病床、北京医学院的一个学生。 来不及问我的手术情况,就被推走了。等他手术回来,才问 我手术怕不怕,我说不怕。他说,他做麻醉的时候,吓死了。 因为,他们给兔子做实验时,也是将其腰弯起来,再注射麻 药,兔子疼得乱蹦。我庆幸自己,对手术一无所知。无知, 就是幸福。
术后四个小时,麻药过去后,伤口会疼痛。医生配一些 止疼药,要求定时服用。当时幼稚,以为止疼药会损伤脑子, 没有服用,忍了好几天的疼痛,熬了好几个不眠之夜,你说 傻不傻。两次住院和手术的事情,没有告诉爸爸妈妈,也没 有告诉哥哥姐姐,直到第二年暑假。
第 19 篇 顶着风摇
比较远的外地学生,寒暑假大多不回家。即使那种学生 车,也不是所有同学都能坐得起。我很幸运,除了学游泳的 那个暑假,每年暑假都回,是大姐给的路费。北京站上车后, 有座位、没有座位的,到了第一站丰台,也都得给上车的老 弱病残,或抱孩子的让座,只要是大学生,都会这样做。回 到家,脚总是肿得脱不下鞋。
回家,是最兴奋的事情,车上根本没有睡意。路上必经 一小站,叫符离集,正好傍晚。那里有一种叫“符离集烧鸡”, 很有名、很便宜,一只不小的鸡,就一块钱。年轻人嘴馋啊, 每人来一只,三下五除二,全装进了肚子,饱得更无睡意。
到南京,也是傍晚。到了浦口站,有时候不下车,随车 厢,逐节被拉到渡船上,等渡船过了江,再逐节被拉到下关 车站。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一、两个小时。有时候下车,自 己坐渡船到中山码头,步行或坐马车,到下关车站,再上车。 当时,中山码头到下关,一路上还比较荒凉。有时候,到南 京后,先去玄武湖,逗留几个小时,那里有露天电影,可以 看到半夜,再坐别的车去上海。这样,凌晨到达上海,避免 在市里寻找住宿,当天可以回家。那时候,回趟家也真不容 易。
第一个暑假,最令人难忘。虽然 11 岁就离开家,外出求 学,但是,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还是第一次。当妈妈见到我, 个头蹿那么高,惊喜的眼光里闪着泪。妈妈摸着我身上的补 丁,夸我:“你缝补的针脚,倒是蛮细的。”妈妈的声音, 流露出她内心的惆怅和痛楚。爸爸,是一个把爱深藏于内心 的人。他从不打骂,也从不高声训斥我们。每次来信,总是 以“悌爱”开头。我庆幸有这样宽容的父母,他们关心我的 身体,从不过问我的学习。特别是爸爸,在我中小学时,每 当看到我的成绩报告单,总是说:“不要考那么好,80 分够 了,身体要紧。”
那年暑假,我上海城里的同学袁朴和潘荣俊,来老家玩。 除了蚊子受不了,他们感到,小镇的生活,比上海市内有意 思得多。小镇始建于宋,是全国知名的桥乡。四面环水,江 湖河港,纵横交错,水域占三分之一。北有著名的淀山湖, 西有元荡,东有火柴荡,南临马斜湖。周围小的湖泊,更是 星罗棋布。我们常去镇西,元荡边的杨垛村,登上地质坐标 塔,极目望去,水多地少,真是名符其实的水乡。读高中时, 因为勤工俭学,我学会了摇船。农民亲戚那里借了条木船, 我们经常出镇去玩。从家的后河(寺浜),或前河(北圣浜), 都可以入市河(小镇的主干河道),直奔南,穿过百婆桥、 普济桥和迎祥桥,就出镇。出了小镇,到处是河荡相连的水 域,任你嬉戏。
最令人难忘的一次,在回家的路上,船还没有摇进小镇 的港门,就起了大风。天色越来越黑,东北风越刮越大,船 头被风刮向南,船不得前进,反而后退。再后退,就是浙江 地界。除了我们三人,还有一个邻居小朋友,尤常青,我感 到责任重大。船明明在后退,尤常青还不断地问:“小阿哥! 船是不是快一点了?”,我无奈地回答:“是,快一点了。” 其实,我心中一样的担心。天越来越黑,今晚不知在何处过 夜。幸好,黑暗中驶来一条赶夜路的船,船上一位农民,大 喊:“弟弟!顶着风摇!”一句话,提醒了我,使我顿时明 白。
回到家快 10 点了,小镇的露天电影也刚结束,家人焦急 地盼着我们。大姐和二姐,绕个小镇地打听、寻找我们,电 影场的广播,也不断发布寻人消息。那天,我和上海来的两 位客人,邻居的小朋友,都成了小镇的名人。
第 20 篇 毕业论文
一次霍尔效应的实验,仪器的精度,影响了测试,改变 了我今后专业方向的选择。半导体物理专业,后来分为三个 专门化:半导体材料、半导体器件和半导体电子学,我选择 了后者。六四年春节前,我参加了中科院的研究生考试,报 考微电子专业。当年,中科院京区四个学部,录取研究生 142 名。物理所录取 14 名,8 名是科大 5902 级的。老三班考取 4 名,三名去物理所,一名去华东技术物理所,他们是:朱 振和,光学,导师张志三;高振,磁学,导师潘孝硕;居悌, 微电子学,导师吴锡九;王缙,半导体物理,导师谢希德。
六四年春季,进入毕业论文阶段,半导体物理专业的同 学,全部在半导体所作论文,图 28 所示,地点大佛寺。我 的指导老师李锦林,他同意我自选论文题目:“晶体管分布 式放大器的研制”。当时电子管分布式放大器,已经有人研 制成功,晶体管的还没有人做。实现晶体管分布式放大器的 三个难点是:一、晶体管分布电容的测量精度,二、晶体管 分布电容值的离散性和不稳定性,三、放大器的电容补偿技 术。
住宿,离工作的地方很远,在前门大栅栏的一个仓库。 论文工作,除了理论计算和实验调试外,还要做出样机。一 些工程实现,包括机械加工,都要自己做。五个月的论文工 作,非常紧张,非常幸苦,每天早出晚归。脑子里全是论文, 甚至做梦。一次下班回宿舍,躺到床上才想起,刚才到研究 所门口,给爸爸妈妈投的信,门口的那个邮筒口,今天怎么 变得那么大?第二天上班,才知道,那里除了邮筒,还有一 个垃圾箱。
研究所,对科大学生的论文工作,非常重视,全所上下, 大力支持。论文期间,我得到很多老师帮助,令我难忘。例 如,四室的周旋、鲍秉乾和一个泰国华侨赵老师。还有金工 厂的师傅,在加工机壳和屏蔽盒时,为我无条件开放。晚上 回家的路上,还得到前门大街“四川酒家”师傅的关照。每 天,大师傅们延迟打烊,等待我们几个学生娃的归来,吃一 碗 5 毛钱的担担面。面装得多多的,辣油放得浓浓的。
毕业论文顺利结束,答辩会由成众志教授主持。在我论 文答辩结束时,成众志教授说:“非常遗憾,居悌要不是考 上了吴锡九先生的研究生,我们是要留他的。”其实,我对 半导体所,也是非常留恋的。
第 21 篇 毕业典礼
五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对我来说,六四年的夏天, 与五九年的一样重要。7 月 31 日,首都高校应届毕业生,在 工人体育场,听取周总理的报告“革命和劳动”,陈毅和彭 真也出席了会议。7 点半准时开始,周总理演讲的主题思想, 是告诉我们,大学毕业,还只是个“半知识分子”,并运用 孙中山的话,告诫我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报告结束,高教部部长宋硕问彭真,是否还有话讲。彭真说: “你把总理都请来做报告了,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为此, 我们又回到学校,进行思想教育,近一个月,其实在等彭真 的报告。8 月 24 日,老地方,彭真又给我们做了一次报告。 不过,报告确实精彩,彭真的报告非常具有鼓动性,听了以 后,特别受到鼓舞。
听完彭真报告后三天,8 月 27 日,学校举行毕业典礼。 五年前的开学典礼,似乎就在眼前,今天却要毕业,离开学 校了,心中感慨万分。毕业典礼,首先由谭震林副总理,作 “论德与智”的报告,接着是郭老的“又红又专”报告。意 思与周总理的一样,告诫我们,大学毕业了,但是学问还没 有“毕业”,要活到老,学到老,百炼成宝刀,百年不生锈, 真正做到又红又专。毕业典礼结束,在操场上,谭震林副总 理和郭老,与我们全体毕业生一起,拍毕业照。
父亲虽然没有任何表露,但是对儿子大学毕业,心中充 满宽慰和希望。我的毕业文凭,一直被父亲珍藏着,直到老 人家去世,我才找到,如图 29 所示。从照片的霉损程度, 可见父亲是何等的珍惜。图 30 是我毕业时的照片,时年 22 岁。
大学,使童蒙变得成熟;科大,使成熟变得执着。此刻 起,这个青年,将决心全身心投身于科学。放弃所有的业余 爱好,不再画画,不再写诗,不再玩弄乐器,不再阅读闲书。 充满纯真的友谊、美丽的幻想和无忧无虑生活的日子,即将 结束。科大人追求真理的执着、独立思考的精神和豁达包容 的胸怀,将影响这个青年终身,等待着他的,是注定与母校 相似的坎坷和磨难。
第 22 篇 尾声
整整半个世纪过去,我一直怀念着我的母校、我的同学。 我多么希望,你们能看到小阿弟的博文。我在零二和零七年, 分别写了两本书: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电脑应用快易通》, 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的《因特网技术应用基础》,这是专门 为不熟悉计算机和网络的朋友写的,操作描述完备、准确, 犹如给盲人指路。希望你们一定要抽时间,掌握基本的计算 机和网络应用能力。如果孩子们看到我的博文,一定不要忘 记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我非常想念他们,并祝他们晚年健 康快乐,祝你们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谢谢!
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凝视着这些泛黄的老照片,感慨 万分,有诗为证:
别梦壹万捌仟天,玉泉依旧树不见,撕断根脉又伤皮, 北树南迁苦难言。
流落异乡四十年,傲骨未改风不变,手扶泛黄依稀影, 往事历历在心间。
科大生活,最值得回忆,最值得回味,无奈情长纸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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