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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何悄然从人间蒸发？

(2021-11-17 12:30:49) 下一个

【科大瞬间】第124期|顾问 775

他为何悄然从人间蒸发？

顾问 775

1983年上半年，因助教配置轮空，我成了系里闲杂人员。6月的合肥天气已似入暑，热催人懒，每日如困顿和尚撞钟。忽一日，接系总支书记火急火燎的电话：立刻，马上赶到校医院，有事商量！当时快到晚饭时间，相关人员均饿着肚子赶到校医院，得知系里一位研究生住院期间失踪了。

这位跑路先生姑且叫他许仙。我平时与他几乎没打过照面，也许第一年基础课有可能擦肩而过。但我们分属两个专业，基本是驴子拉磨牛耕田——各走各的路，所以印象不深。此时叫我参与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权当自己是吃瓜群众。也许是书记的逆向思维不容闲人？更诧异的是，书记当场叫我负责（书记嫌我平时懒，指挥不动，号称给我压担子）。在场的有研究生班长、导师和系里主要行政人员。

首先，大家一起查看了许仙的病历、被褥之类。他因肝炎住院，住院期间肺结核复发，服用了一种治疗肺结核的药，却又因药物副作用出现了精神抑郁，于是悄然从人间蒸发，校医院连人是哪天失踪的都不清楚。接着，我们一起去了许仙的宿舍，在校保卫部门的配合下，打开了他的箱子，发现衣物上方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亲爱的朋友，当你看到这本笔记本的时候，我已经含笑于九泉溶化于天地间了……看日期，已经是三天以前了。我们一干人当时脑袋“轰”地一声，全傻了！面面相觑哑然无声。

我默默地打开笔记本继续翻看着：

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崔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俯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遗踪。（李白）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

他为何对李白情有独钟？莫非是暗示？我拿起笔记本扬了扬，对系里行政人员说，请你们马上与黄山、庐山的派出所联系一下，必要时发寻人启事。但对外绝不能说他死了。我这么说，是不想扩散影响，这是体制内人的本能反应。我甚至有意隐瞒了在一堆诗选摘抄中黄鹤楼一诗（我没念出来）。我并不是想搞信息封锁，谁要看自便。而是因为在座的都知道，他来自武汉，来之前是武汉当地一所学院（八十年代学院是高教主体）的高材生。与武汉有某种联系，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他本科期间就如同图中的中心人物，极受追捧

接总支书令后，我选的第一站便是武汉。先到他的母校——某学院物理系，拜访了他曾经的老师。让我为难的是，一面要跟他的老师流畅交流，还不能如实告诉他真实情况。每当任课老师对他的勤奋聪明赞赏有加，希望得到我共鸣反馈的时候，我总是“嗯嗯”模棱两可地附和。实际情况是，他是原校尖子来到我校，本想大秀拳脚，结果基础课跟不上，心里很崩溃；着急之下，饥不择食，不顾身体，昼夜颠倒，玩命追赶；肝炎肺炎并发抑郁……直到我与该校系总支书记沟通时我才说了实话。总支书记告诉我，一、他没有回来过；二、他有个好友在长航管理局，叫XX，或许他知道许仙最近的踪迹。按照这条线索，我找到他的好友，一个阳光健谈的小伙子。对于我打听他朋友的情况，他一点没有警觉，告诉我，两周前他曾收到来信说最近要拜访他，所以他一直等着……两周？我想，也就是三周前写信，那时开始筹划，看来凶多吉少，至少时间上我不占先机。

武汉

线索断掉了，我站在黄鹤楼上，长吟元代学者陈孚的诗句：黄鹤楼前木叶黄，白云飞尽雁茫茫。橹声摇月归巫峡，灯影随潮过汉阳。我成了一名孤客，不得已再次与学校联系，希望出现奇迹。但答案是否定的。

在武汉的我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只要闻到哪里有一点“仙”气便会扑过去，此时我才深深体会出“病急乱投医”的魔力。好像留给我的救命稻草只剩二根：一、那首三峡的诗；二、就是他档案里提到他的老家沔阳。

何去何从？我一时无法定夺。我把一张大地图摊在旅馆的床上，附身观看，在武汉、沔阳与三峡白帝城之间连线划圈，甚至启用掷骰子、扔钱币等赌博手段，以期老天给我暗示，再来决定追寻点。让我犹豫的还有其他原因：一是去三峡白帝城的船期每隔二天一次，一个来回也要一星期；其二，不知系里是真找人还是虚张声势摆摆样子，好对家长有个交待？不然为何只叫我这个嘴上无毛的小伙子瞎折腾，其他人放马南山？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但受人托尽其事，我给其他两地有关人员提前打了招呼，然后给学校发了封电报：一动不如一静，留守武汉。

武汉

古有守株待兔的范例。于是我干脆在武汉小住几日，抽空去看看武大、华工，岩土所等单位的同学朋友，再合计如何面对他父母。没想到就在这时，柳暗花明了！我接到他哥哥从沔阳发来的电报：人已回沔阳！看着电文我深深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面对他父母嘶声裂肺呼唤儿的场面了。人活着我应高兴才是，我的任务不就是找到他么？可以交差了不是吗？应该高兴，可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心里不免觉得许仙跑路把我们所有人都耍了，着实令人气愤！至少害得我一周没睡过一次囫囵觉。我还从来没有为一个人的出现望眼欲穿过，切，他也配？！

沔阳，又称仙桃，拥有1500多年建制历史，是荆楚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宋代有诗为证“沔阳湖上小留连，疑是前时李谪仙。流向夜郎才半道，径还江夏乐当年。”我兴致勃勃来到这如雷贯耳的号称古迹斑斓、文化底蕴丰厚、荆楚大地的历史名城，没想到却是如此破旧；当年的海军局局长、中山舰舰长李之龙的家乡交通却是如此不堪。到了沔阳后居然是他哥哥用自行车载我到农村他家（没有班车）。

见到失联后又复活的许仙，我第一句话（背着他家人）冲口就问：英雄，你怎么不死了？

你猜这位老兄怎么回答？“咳，想死没死掉！尼采说过，人死只需要一时的勇气，我看到和经历到的不是这样，他胡扯！死也不是一时就了断的。”

我腾地一下，火冒三丈，又犹如吃了一只苍蝇，怼了他一句：“尼采还说，人活着需要一生的勇气！懦夫！”

其实，我知道这么挤兑他，只是解我心中之愤。尼采老人家讲没讲这句话，我心里也没底，依稀有。我知道大学时读到《快乐的智慧》中有这样一篇文章《让我们留心》讲到生与死，原话是：让我们留心，不要说死与生相对。生只不过是死的一种，而且是非常少有的一种。

沔阳

搬出尼采来打架，恐怕也是我最无奈的举动。我坚信尼采是站在我这边的，起码想唤醒个体自我意识的苏醒。我钟情他说过的一些话，但是我不喜欢那种“无乐趣可言，注定‘要成为一个个体’的独处。”

“打住！”我脑子一闪念果断地结束了对尼采的联想，停止这场无聊的嘴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听听许仙自己的故事吧：“没错，我是精心准备去成仙的；为此，我设计了几条路线，也动了先上黄山或上庐山探探路的念头，原准备体验”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感觉，朝下一瞄，罢了；后来想到第二套方案--无疾而终，于是就直奔三峡而去，一直往上走，走到了川东的大山里，本来是想着哪天没劲了，走不动了，就自然倒下了。没想到，当地穷，不可想象的穷，曾经有几斤粮票换回一个媳妇的记录。当地人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美美的吃上一顿白米饭、打一次牙祭或穿上一件新衣服……这种极其原始的欲望，衍生出一习俗：大姑娘几百块钱就跟着你走。不仅本地，周边地区，湖北湖南单身男士也纷纷闻讯赶来摘花，花几百元便讨娶个媳妇回家，此事已成为当地一生意。”

那一天，他向山里走去，远处的茅房旧舍看起来像破草帽。

绘画：曲昭君 812

那一天，他向山里走去，远处的茅房旧舍看起来像破草帽，钳在绿色的山坳上。风一吹，摇摇摆摆，随时可能被吹到山沟里。当怀揣英雄情结的许仙心揣“无疾而终”的抱负进入该地界时，风水轮流转，当地百姓善良，也误认为他也是来讨新娘的准新郎，尽其所能好好招待他，让他深感惭愧。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给他吃，用最温暖的待客之道感化他，这使他无地自厝。望着这些衣不蔽体的孩子，向他投以崇拜式的眼神，以及紧盯他碗里食物的贪婪之瞥。他吃不下，也伸不出手，这是蹉来之食呀！再看看自己讲究的衣着和细嫩的皮肤--因他是“文曲星”，家中一直不忍，也不让他务农。与这些百姓相比，自己那点挫折算得了什么？特别是知道他的真实目的后，那家贫瘠且衣衫褴褛的父母，和扭身躲在里屋的女儿，不仅没有要他吐回吃过的优待，仍然一如既往笑面人生。那么贫瘠的地方，那么顽强的意志，心却这么善良，迎接生活勇敢地活下去。看到这，他没脸，也没心情享受人们继续款待。还怎么去死？思前想后，一个理科生沉浸于“tobe or not to be”的迷局。嗨，一局残棋费思量，小劫频经未散场。困到核心方回首，花影满坪已斜阳！收场吧！

川东农民的生活

“死亡是给予你哲学灵感的守护神和它的美神，你享受不了！”我继续调侃道，“你这一生注定不是哲学家”。其实他会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套用尼采的师傅叔本华的观点，人之所以会畏惧死亡，是不具备面对着死亡的力量。山里人穷，但生命意识顽强。正是这种简单的生活态度，让他自愧、幡然，居然把崇拜对象尼采给否定了。他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是穷人的穷！这穷，让许仙顿悟了。这下聚人泪点的肥皂剧恐怕又得再续，居然人间许仙再一次被“白娘子”激活了。白娘子是他没有花钱预定的川东妹子，我真觉得他应该娶回一个，否则对不起善人。我也不得不相信，农民的小九九内透着农民的大爱，犹如当年雷锋塔下白娘子不计等级，救了那位落难书生，他命不该绝。当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后话了。他形容自己当时真是“蚯蚓爬石板--无地自容”。看着他的糗样，还是[唐]韩偓的那首打油诗贴近：莫嫌谈笑与经过，却恐闲多病亦多。若遣心中无一事，不知争奈日长何。

人类千差万别，各有不同。然而，贫穷的确更能使人平静地面对生活，面对生与死的力量。“毫不畏惧地面对着死亡” 只是哲学议题，像他即便今后经“南七技校”千锤百炼、脱胎换骨，真正成为USTC sir（科大人），但此时的他还不如贫困山区的农民。至此，我再也没有心境调侃他了。如果不是他亲口对我这样说，又是这个时候以这种口气对我说，我会不依不饶。

为了给他留面子，我告诉他的家人，我是他的同学来湖北玩顺便来看看他。他的家人信以为真，招待我。让我为难的是，晚上让我和他睡一张床—— 一位肝炎加肺结核患者，我有选择么？没有，装也得装给他家人看。

晚上，又是一阵畅聊。我们的谈话是从当地名人李之龙开始。李之龙是中共早期党员，黄埔一期毕业生，曾留校协助周恩来主持政治部工作。1925年晋升少将--黄埔学生第一人，隔年晋升中将，任国民政府海军局代理局长兼中山舰长，因中山舰事件被解职。

“这么一个冉冉新星，可惜了！”他愤愤不平道。

我不以为然回应：“他卷入了蒋汪权斗，稀里糊涂被做局”。说起做局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险些也是？弃子哪里没有？

“那为啥共产党不认他？”黑灯瞎火，我与许仙彼此看不出神态。

“当时息事宁人主和吧，所以派张国焘去面见蒋介石，并且向党内严格重申‘无论事件起因是什么，都应采取让步妥协的态度来稳定广州的局势’决议。”

“那我的老乡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也不是，或者是走自己的路。尽管他因此退党，但仍然参与北伐。4·12政变后，发表讨蒋檄文。后策动海军起义，遇挫赴日避乱。来年（1928年）归国在广州遭密捕，两天后就义于黄花岗。临刑前，李之龙留给妻子的信中说：‘我革命的义务现在结束了，不要悲伤。希望你把孩子抚养成人，继承我未完成的革命事业’。公道自有人心，你们沔阳不是留有‘芳甸地灵藏龙卧虎留鹏影，名园人杰尚武崇文起将星’的牌匾（墓志铭）吗？”

许仙不接话茬，或许他从当年天之骄子的李之龙联想到自己，曾经的惊鸿在后续的挫折中是多么的不值一提。人啊，再伟大能逃脱命运？他感叹道：“嗨，凡是再生之人，有谁不是步向死亡之门？生老病死是一味，我斗胆成仁也是另味。”

“你成哪门子仁啊？你只是恐惧，害怕失去自己，自身的羽毛吝啬着呢。你想过吗，面对父母和其他亲人，你就是一堆粪土了，其他人怎么活？有点出息好不好？”

“出息？我还有未来？”

“路在你自己的脚下。我知道大彻大悟你做不到，起码你不会轻易任性了。你喜欢名言，所以把苏格拉底的话留给你，‘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得活’。”

“我就是觉得窝囊，本来踌躇满志，却名落孙山。”

“这算哪门子的事呀？！你我今个同居一室算有缘，我就多说一句：人谁没有走麦城的？普通人皮实，坚毅前行，成与不成，悔与不悔，也全在一念之间。你可能升起无数的念头，做过无数琐事，当中有功败垂成、成事不足，亦有功成无亏、乐在其中，大致就是这个过程吧。”

“嗯，怎样才算没白活呢？”

“往高处说，文天祥曾留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绝笔，然后坦然受刑；往低处讲，‘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的确难以从容为之，没几人能做到。但这本不能放纵自己，糟蹋生命。人是社会属性，一切在生命中所遇到的人、物均有关联，你同意吧？生命的意义在于扬善去恶、知行合一，自我修行，天经地义，任何人无权干涉。立功立业固然人人欢喜，但如何掌全自己皆系于一心。活在别人的目光下，不是你的人生，也不是你来这个世界的目的。好好活，活出自己！”

“对！‘未知生焉知死’？”

行，孺子可教也！不亏为孔夫子的徒子徒孙……

第二天一早，我把许仙带到沔阳县人民医院检查。检查指标下来，一切好转，可以留在家中调养。尤其是转氨酶一项趋于正常。看来，重生是灵魂涅槃，是拉锯博弈——是和死做对头之浴火洗礼。通俗一点，也许就是抛开世俗名利，经历一场精神洗涤的事。

我也没有再去追究谁是谁非了。我把身上所有的钱留下，让他买营养品。甚至，我途中车票钱还是从武汉同学处借的。

其实，没有什么烦恼是走进大山解决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