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年代,偶见缤纷我的科大瞬间
第93期 滕春晖 816/8111
2019-11-30
我不清楚应该如何形容自己在科大的寒窗岁月。如果一定要我总结一下的话,那就是她和当时大多数的印刷品、建筑物一样,灰白一片、平淡无奇。不过转念一想,上了科大,虽然要比其他大学的学生在求学路上多攀爬一年,但当时好像也不感觉到漫长难熬。参照爱因斯坦那两句极简通俗版的相对论,可以导出自己当时也有过几许舒心的片段,和几个暖心的瞬间。于是也就努力潜到脑海深处,捞出了几块记忆的碎片,虽然还是没有什么灵光异彩,可也像深海鱼类一样,泛着些许斑斓。
隆冬季节冷水澡
上了科大,我才第一次使用公共澡堂。让我最难适应的,并不是那东洋式的“袒裎相对”,也不是那弥漫满屋、令人窒息的水蒸气,更不是刚刚抹完香皂不巧碰上停水的窘境,而是那澡堂并非天天营业。起初一两年,合肥的冬天又潮又冷,隔天洗澡还能勉强将就,毕竟上课时我都希望能袖手不抄笔记(只恨没有达尔文、特斯拉、和老罗斯福那样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但是一旦适应了合肥的气候,在浴室不开放的日子里就会觉得浑身发痒,于是以高年级学长为楷模,开始尝试冷水澡。
当年在合肥的冬天洗冷水澡是个不小的挑战。合肥的自来水隔热好像特别差,夏天想冲冷水澡凉快一下时,那水管里的水竟然有点像是澡堂里的温水(当然是多云天气、阳光不足的日子里不给力的温水),洗完冷水澡后,后背还没干透,汗水就来接班了。到了冬天,水龙头出来的水却是彻骨如冰。所以洗冷水澡绝无可能像温泉水滑洗凝脂那么美妙惬意,而通常是这样的一组微型三部曲:走向水房时方为赤足走在田埂上的那份轻快和兴奋;手一碰到冰冷的水龙头,就立刻切换到鬼子进村的那种跃跃欲试和战战兢兢的双重变奏;最后冷水泼身时,那就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只是这“刀枪鸣”换成了洗冷水澡的“勇士”的大吼:那一声“呐喊”一是为自己壮胆,二是因为那如锥刺骨的感觉。而待在宿舍里的人,只要听到了从水房传来能穿破几层门窗的那种自虐式尖叫,就知道有人在洗冷水澡了。
当然我也很快就找到了最佳流程。那就是先端一盆水,从头浇下,然后快速打上香皂(当时不知香波为何物)。然后再浇两盆水。这样大概经过两三次的“冰激淋”,冷水澡就洗完了。
正如嘴嚼青橄榄后苦尽甘来,洗完冷水澡后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很暖和。个中奥秘,我还是十几年后去洗北极温泉才知道的。北极温泉里有牌子建议大家从桑拿房出来后,马上在门口的冷水瀑布或者冷水池里面泡一两秒钟,还详细解释这样就会使偾张的毛孔瞬间收缩,让身体寒风不侵,于是在冰天雪地里走到另外一个桑拿棚屋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冷甚至伤风感冒。
体验“ 史前“ 客服
如上所述,当年合肥并没有24小时热水供应,于是热水瓶就是不可或缺的置备了。不仅每天睡前洗脚暖脚需要它,而且每天喝的水都靠它,因为当年没有什么饮料,甚至没有矿泉水。喝自来水呢,又担心腹泻。而学校的开水房一天只在三餐时开放。有段时间为了确保每个热水瓶都装满开水,我们宿舍甚至订立了一个约定,轮流值日。如果值日的人没去打水,就要交罚款(菜票)给补位帮他打水的人。限于当时的热水瓶设计和体量,每次最多能拿4个。我们宿舍有6个人,这就意味着,三餐后很可能要去开水房两次。还好当时学校开水房的位置比较居中,离学生宿舍楼都不远。诡异的是,女生楼反而离开水房最远。
当年对我如此重要的热水瓶,却偏偏刚买来不久就碎了。那时一个热水瓶的花费并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我想了想,就提笔给厂家写了封信,详细解释了瓶胆碎时我确实是轻拿轻放,使用上没有问题。记得我用的热水瓶的塑料外壳是红白条相间的,厂家好像在芜湖。没料到鸿雁殷勤,厂家还真的很快就回信了,说他们有人到合肥出差,会顺道给我捎一个瓶胆。到了预定的日子,我就到长江路的一家旅店找到了他们。他们很热情地和我聊了片刻 ,就把瓶胆交给了我。我像抱着新生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上了公交车回到学校。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格外小心地使用热水瓶,比如说每次都会往热水瓶里加一点点热水,然后再涮一下,让瓶胆温度均匀后再把热水加满。
当时中国依旧处于物资短缺的经济“隧道”中,往往只有卖方市场,没有售后三包,大多数厂家更是没有“顾客就是上帝”、“客户服务”这类概念,所以厂家此举让我非常感动。让我自己过意不去的是,我本来在感激之余想给报社写封信,表扬一下这间厂家。可能是因为期中考试还是机房作业的原因搁置了一下,就再也没动笔。其实,我在高中时就曾经给报社写过信,而且还真的登上了报纸。今天把这件事写出来,就是希望让当年帮助我的人耳根一热,知道有人在远方为他们点赞。
夸张地说,初生牛犊敢驭虎,又尝到了甜头。这段经历不只让我节省了一笔开支,而是让我在涉世之初就对商家和厂家这个群体有了正面的印象。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凡是产品或者服务有了什么问题,我都会反馈给商家,如果是质量问题更是会毫不犹豫地去退换,因为我发现大部分厂家、商家虽然不是每次都能达到我的预期,但是他们会很高兴听到反馈,不管这种反馈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一个反例就是,我听说有一户房客,因为不想麻烦房东,就没报告房子漏水,结果本来半小时就可以修好的小问题,等到房客搬走后,房东发现已经严重到需要重新翻修房屋。也许这家房客的初衷是温良恭俭让,但是可以想象到这个房东会对他们有多么失望。
推己及人,我在职场上也就很留意征求、听取客户的意见,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知道用户之所需,从而更有效地改进产品和服务。经商如此,治国亦如是,当然这就扯远了。
熙攘之中寻静处
当年的图书馆也是铅华未著,一身灰白,宛如白衣素颜的下凡仙子。左翼一楼就是320机房,外文阅览室则在中部和右翼连接处二楼。当年的图书馆可能是众多学子最熟悉的地方。那里除了借书处、报刊阅览室、电化教室、和一楼的报栏,最常去的是二楼、三楼、四楼的自习室。我对它了如指掌,哪怕在黑夜里停了电,可能不用怎么摸索,也能走下楼、走出大门。相信不少校友都有同感。
英文中有句谚语:In every crowded quarter, there is a dark alley(每个闹市都会有暗巷),科大图书馆也有个暗巷。这里要说的“暗巷”,不是东侧一楼的那个还没服役就被烧毁的320机房(这件事我也是一两年前才听到学长说的),而是二楼自习室西边门口和楼梯之间的那个小房间。那楼梯紧挨厕所,每天从它门前走过的人,若非如过江之鲫,也该以千人次计。但是我从未看到有人出入那门口,大家似乎对它熟视无睹。自诩在自律方面有业余段位的我,有一天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股与日俱增的冲动,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门,才发现这是外文阅览室。这阅览室让我一直没齿难忘。
我当时在书架中浏览了一下,很快被一本画册吸引了,那书名好像是World Atlas。它不只是一本地图册,而是有点像百科全书,包括简要地介绍了各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和地理历史。其中的历史也和我们学过的中国历史不同,在王朝更替和帝王将相的荣辱沉浮上着墨不多,而是涵盖了宗教、经济、政治、科技、文化艺术、哲学思想等各方面的大事件。几乎每页上都有精美的彩色照片,和当时国内大部分灰白的印刷品有天壤之别。我很快就迷上了这本书,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阅览室。而这本书就像我养的一只宠物一样,每天都在那个角落里等着我来,把它捧出来把玩一通。这本书不仅像阿拉丁神毯一样带我鸟瞰了世界各国,而且让我学到了很多单词,虽然不如当时一些英语高手野蛮背字典记的单词多,但是效率会好一些,毕竟这样碰到的单词是比较常用的。略举两例:翻到英国的那一节时,就看到了constitutional monarchy,查了词典才知道它的意思是君主立宪制。此前,我连这个中文词都还没听说过,对这种制度的确切含义就更是一无所知了。我还在书里见到美丽水城威尼斯那真可谓一叶扁舟的小游船,一下子并且永远记住了这个单词—gondola(见下图)。于是不知不觉之中,我的英语水平也就提高了不少,从此经常借阅英文的专业课参考书(外文书相对比较容易借到)。我虽然不敢妄比五百多年前马丁?路德在大学图书馆发现一本圣经的划时代意义,但是我完全理解他当时那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美丽的水城,轻盈飘逸的gondola
说到查字典,阅览室里正好有一本很好的原版《英华大词典》。我发现它比当时销量最大的《新英汉词典》无论是释义还是例句都地道得多,所以我后来在书店看到了有《英华大词典》就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本,从此再未碰过新英汉词典。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要问,既然对这本书这么爱不释手,为什么不把它借出来,如此不就可以见缝插针在“三上”看吗(“三上”即欧阳修说的马上、枕上、厕上)?这是因为这间阅览室里几乎都是原版外文书,概不外借(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原版书都很贵,而且是用当时很稀缺的外汇买来的)。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这里是门庭冷落人影稀。实际上,来这间阅览室的人如此之少,如果不是我更喜欢在自然光下自习(所以我不太喜欢二楼自习室),我甚至可以把这阅览室当成私人书房,然后尝试效仿传说中的马克思所为:在图书馆天长日久,把脚下的那块地板用鞋蹭出一个坑。
我在科大五年,良师益友可谓多矣,比如我当年在课外就曾经“从游”过温元凯教授,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可是如果他们能原谅我的直率和冒昧,我想说的就是,在为了本文而回首大学时光的时候,我发现,科大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推开了那扇门,因为那不仅为我打开了眺望世界的一个窗口,而且最能体现我在大学里学到的两项“软技能”:
一是自学,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养成了自学的习惯,找到了一些自学的诀窍(比如说在枯燥之中寻找乐趣)。至于自学的能力,其实是与生俱来的(机器尚能自学,况人乎?)。
二是独立思考、乐于摸索,让我以后不再处处但求无过地从众,而是不避岔道。就像George Strait的那首歌《The Road Less Traveled》里唱的那样。虽然还没有像被金块绊倒那样撞上大运,可也不时有些惊喜。
行文至此,我突然领悟到,当年在科大校园生活之波澜不兴、了无色彩也许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毕竟我刚刚从以高考为目的填鸭式的教育中放飞出来,因此那只是我独立思索的萌芽阶段。正如一棵幼苗,刚刚破壳而出的时候总是苍白脆弱,只有历经风雨长大后,才会是树冠葱郁,甚而枝杈缤纷。
灰白合影,缤纷记忆。第二排右一是作者。
难忘朝夕同窗苦读,更喜年年如约重聚。2016年在纽约州指湖度假屋,前排右一是作者。
(文中风景照片来自网络。如果涉及版权,请与编辑部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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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编辑:俞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