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 黄剑辉 815

    今天写下这段小小的个人经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科大在八十年代中期的人文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觉得当时科大老师对学生的真诚关怀。这段经历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我的求学之路和人生轨迹。在此过程中我有幸近距离接触到中美教育界几位前辈，与他们接触的点点滴滴对我的价值观有不少正面影响。

    1985年临近暑假的一天，张永德老师告诉我，一位香港商人王宽诚先生捐资一亿美元成立基金会，资助中港台澳地区学生出国留学。张老师让我考虑参加全国考试，并答应有问题时可以帮我找其他老师尽量解决。这个考试涵盖面很广，共50个专业，每个专业仅招一至两人。王宽诚先生的助学义举受到邓小平的赞赏，王宽诚先生本人也受到邓小平的接见。

    王宽诚奖学金报考条件很简单:大学毕业，身体健康，35岁以下。但唯独大学毕业这最基本的一条把我卡住了，因为我到大学毕业还差一年。当时离报名截止期只有几天。系副主任王义方老师带我去找主管学校日常工作的辛厚文副校长想办法。辛副校长开门见山，首先表明只要能帮助学生参加全国考试，学校可以做任何表态，全力配合。在辛副校长这一表态的鼓舞下，一个大胆计划马上形成。学校在我未毕业时帮我准备一个临时毕业证，满足报名考试的要求。如果考取，学校算我跳级，提前毕业，换一个正式的毕业证书。如果没考取，就把临时毕业证毁掉，什么事也没发生，按正常步骤毕业。

    由于时间紧，没空照相，就把我学生证上的照片撕下来贴在临时毕业证上。当时临近暑假，高一年级的学生正在办毕业证，我也跑去跟着一起办。管惟炎校长的图章在临时毕业证上按了一下以后，〃毕业证〃当天就有了。谁敢说那不是真的毕业证呢?

临时毕业证

    接下来我在暑假期间参加全国考试，结果顺利考取。当年全国考取51人 ，其中包括科大的4人。临时毕业证于是换成正式毕业证 ，我算跳级毕业。经办的老师特地告诉我赚了，工龄多算一年。

    考取后，我在钱临照老校长的指导下，在日后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 以及考选委员会主任钱伟长教授的帮助下申请美国学校，一年后赴美留学。

我来自一个普通家庭，父母没有去过科大，但在科大受到许多老师真诚的关怀。老师们甚至打破常规，在我求学之路上起了关键的作用。这是八十年代科大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当时我们完全没有给老师送礼的想法，学校也没有这样的风气。

在中科大门口换鸡蛋

这里也回顾一下在准备考试，申请留学过程中，和留学期间与一些教育界前辈接触的点点滴滴，这里有钱临照老校长，方副校长，钱伟长校长，以及伯克利加州大学校长田长霖。

01: 关于钱临照老校长

    钱临照老校长给我的初次印象是一位慈祥的学者，一位历经社会剧烈变迁后变得睿智通达，依然对生活保持热情的智者。他脸上永远是平和的微笑。因为钱老校长亲自指导我的出国留学申请，我去过几次他的家，在校园内，二楼。家里陈设朴实，温暖的阳光照在钱老的书桌上。我把与国外大学的通信给钱老看，主要是英美的大学，钱老点评这些英美的大学。钱老年轻时在英国留学，对英国比较了解。记得钱老当时讲老牌英帝国的势力已经不如当年了，如果自己带奖学金去留学是很受欢迎的。钱老用自己的关系帮我联系美国知名大学的教授，这对我有莫大的帮助，因为我当时对美国一无所知。

    一次钱老托我去合肥书店买一本书《春月》，由当时美国驻华大使洛德的华裔夫人包柏漪著，刚出版。我从书包中拿出一张白纸请钱老写下书名，没想到钱老还批评了我几句。原来钱老嫌我用的纸太大，写一个书名太浪费，说现在的学生不够节约。钱老自己找了一张小纸条写下书名交给我。可惜当时书尚未发行到合肥的书店。

    合肥连日大雨后放晴,人们纷纷出去晒太阳。同宿舍的几位同学在环城公园见到晒太阳的教电动力学的容教授

02:关于方副校长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成为社会共识，方副校长在这时从一个教授走到了校领导岗位，主导教学，随之而来的变化是系一级的领导也由教授担任(此前有一些由转业军人担任) ，实现领导岗位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当时方副校长常有演讲，很受学生欢迎，我也是每场必到。方副校长既有长期体制内的体验和教训，又有在国际交流中形成的国际视野;既有对国家政治的关注和切身经历，又有科学家严谨的态度和纯粹的情怀，因此他的演讲常常能够开拓学生的视野，并对他们的价值观产生正面影响。

    有几件亲身经历的关于方副校长的事至今我清楚记得。

    八十年代人们的写作方式仍然有文革的文风。例如每年的教学大纲一般开头是: "在四项基本原则的指导下，今年的教学计划是〃。方副校长主导教学后，要求把"在四项基本原则的指导下"这段话拿掉。 他说:"有没有四项基本原则，牛顿力学的教法是一样的。中国和外国的教法是一样的",反对新的党八股。这些话和做法在当时的环境下是要冒一些政治风险的。

    方副校长在一次演讲中把唐僧西天取经与红军长征放在同样的地位，说明中国人追求真理有悠久的历史，不是192年或1949 年以后才开始的。这和现在倡导的反对历史虚无主义是一致的吧。

    方副校长当时的一些言论被一些人质疑成"全盘西化〃，这对以悠久历史文化为自豪的国民而言是一个严重的罪名。我自己在西方生活多年以后，更多地理解了当时的方副校长。他并不是要"全盘西化〃，而是要平等地接受人类共同的先进文明财富，无论是中国的，还是他国的。这在他给81级同学毕业留言中表现得很明显。方副校长始终保持与权力和金钱势力的距离，维护自己思想的独立性和自由，以一个有独立见解和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的身份参与社会活动。

一九八九年以后，方校长在旧金山演讲。在旧金山湾区的伯克利和斯坦福大学的中科大学生去听演讲

03:关于钱伟长校长

    钱伟长校长本人德高望重，出任王宽诚教育基金考选委员会主任。委员会由国内外17位著名教授组成，钱临照老校长，日后升任伯克利加州大学校长的田长霖教授都是委员。王宽诚仅仅出资，学生考试选拔事宜由考选委员会全权决定。

    担任这个考选委员会主任耗费了钱伟长校长很大的心力，不仅工作量巨大，尤其还要顶住来自教育部的干扰和阻扰。王宽诚先生出资办教育虽然得到了邓小平的赞赏，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当时教肓部的主要领导人H却设置障碍。原因是教育基金有一亿美元，这在八十年代就是天文数字。教育部想主导这一笔钱的使用，但王宽诚先生本人坚决要求由17位著名教授全权决定一切，没有官方介入。王宽诚先生担心一旦官方权力介入，学生选择上可能会出现偏差，那些勤奋好学的普通学子就会被边缘化。

    有北京的考取人员拿着人民日报上邓小平赞扬王宽诚先生资助人才培养的义举的报道去教育部找H理论，H竟说人民日报也不是全对。教育部以干扰正常的教学为理由给王宽诚教育基金考选委员会设置很多障碍，在办了两届招考留学生后不得不停办。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国家，一年招五十个留学生会干扰正常的教学?

    1985年十月光明日报公布51人录取名单后，钱伟长校长本人多次提到，所有录取考生都是来自普通家庭，没有一个官方后代，并以此为自豪。

科大校园合影

    出国以前我们去上海，钱伟长校长的考选委员会办公室要给我们买机票，准备美元作为生活费。当时国家外汇控制非常严，每人只能带五十美元出国。当美元从香港寄到上海后，由于国家的限制，我们却取不出美元。结果临上飞机前，钱伟长校长的考选委员会办公室与上海市政府紧急联系,使得我们每人可以拿到四百美元。

    有一次我从合肥给考选委员会办公室写过一封信 ，没想到是钱伟长校长亲笔回了一封长信，为我解答问题。

钱伟长校长亲笔回信

04:关于田长霖校长

    伯克利加州大学录取了五六名受王宽诚教育基金会资助的留学生，这与田长霖教授大力的支持是分不开的。田长霖是第一位成为美国一流大学校长的华人，他是华人的骄傲。

    出国留学前就看过日后升任校长的田长霖教授在国内演讲的手抄本，对他的观点略有了解。他说他在高中时喜欢打篮球，所以在我的想象中田长霖在中国人中应该算是高的。我们刚到伯克利加州大学时，田长霖教授夫妇在中餐馆长江酒楼请我们吃饭。见到田教授本人，才知道他的个头并不高。在后来留学过程中，田长霖教授给我留下一些印象， 让我理解他能成为校长的原因。

    田长霖个头虽不高，但充满能量。英文虽有口音，但讲话自信十足，即从大处着眼，又落到实处。他非常积极参与当地的政治活动。他当校长后，在伯克利加州大学这个政治热情十分高涨，曾经成为美国反越战大本营的校园，面临许多挑战。学校是要追求学术卓越作为第一要务，还是以多元化为首要目标成为两派的争论焦点。曾有人潜入田长霖 校长的官邸，对他和家人造成人身威胁。田长霖校长必须对此表态。而他的表态既真实表达了他坚定的信念，又能被高度对立的双方所接受，表现出高超的政治智慧。田长霖校长的表态是 :"伯克利加州大学要通过多元化来达到学术卓越"。这确实是伯克利加州大学的信念和坚持，为伯克利追求学术卓越打下坚实的理念基础。伯克利加州大学先后有69人获 得诺贝尔奖 ，并为50英里远的硅谷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

田长霖出任校长后，很快建立了学校发展投资基金(Endowment Fund), 这 为 学校今后的发展打下了经济基础。

    田长霖虽为校长，但非常平易近人。我刚去伯克利时与他吃过饭。以后几年在街上碰到，他会停下来与我聊几句。每年本科新生搬进校园宿舍的那一天，田长霖校长会亲自到场，疏解新生和父母紧张的心情，并了解他们的意见。一次我去一栋大楼 ，顺便问前台 一位非裔老年女士田长霖是否在这里办公。对话中能看出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该女士一直夸田校长是个好人。她说:田校长什么都懂，但在我们面前很谦虚，常向我们请教。

    毕业典礼那天，田校长来到我们系聚会的地方，我有幸与他们夫妇合影。我请田校长站中间，但他坚持站在旁边，说今天是你的日子。

毕业典礼上同女友一起与田长霖校长夫妇合影

毕业典礼上与田长霖校长及友人合影

    几十年后回望这一切，许多事情忘记了，但这些个瞬间却记忆犹新 ，感到弥足珍贵。

本期编辑：陶李（8112），黄宪安（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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