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请君与我指上听》(十四)

(2020-08-20 08:30:27) 下一个

1968年8月底工宣队进校了,原来的革委会不仅是靠边站,更是下一拨运动的对象了。我毕竟年轻,新参加工作不久,幸免于被运动,但未能幸免于接受再教育。进驻我校的工宣队来自武汉市针织一厂,暑假期间让我去劳动,接收工人阶级再教育,改造思想、提高组织纪律性。我相信辩证唯物主义,凡事想找到规律性,但穿裤腰带与改造思想、提高组织纪律性有何关系?一个月的劳动结束,让我在小组发言中谈谈认识。我只好说出它们之间的客观联系:我不穿裤腰带,街上的人都得提着裤子走。话音刚落,Z老先生“扑哧”一声,笑掉出一个什么,然后满到处找,原来是一颗假牙!Z老先生是一个有历史问题的人,像这样一些表现,会认为是“新动向”。

我在针织一厂劳动时,工厂女工问:“你们的指挥长是C吧?”我说是呀,她说:“最邪的!”她说C是一个保全工,见到女工就打情骂俏、动手动脚。

C到了学校,可不是一个保全工,而是指挥长了。到冬天,你看那威风,一件军大衣,手袖不穿进去,像斗篷一样披在肩上,两个肩膀头耸起来,走起路来像骑在马上的夏白阳。一进全体教职员工大会,威严地扫视大家一圈,会场鸦雀无声,邻座的鼻息声都听得到。于是他登场了。

“我们学校有没有“五.一六”?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有这么多!!!”

随着话音刚落,他举起了一个巴掌。

“五个???”满会场、空气中都是问号,

“五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大约在1968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曾发生大规模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运动。一时间,全国党政军机关、学校兴师动众,全力投入清查运动。成千上万的干部、学生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遭到长期隔离审查、批斗、监督劳动,丧失人身自由,有的甚至被迫害致死。这场清查运动一直持续到1974年,之后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一句混账话,不了了之。

这件事莫须有,荒唐至极!上面所记,只是一个场面。如果再往下写,就是把这50个名额、通过车轮战逼供信落实到人的过程了,个个都是血泪。譬如在一次大会上,逼一个老师承认填过一个表,他百口莫辩,紧张到崩溃,扑倒在我身上。我帮他站起来,他后面一个左派积极分子,把他衣领一抓、往上一提,大吼一声:“装死!”让我目睹了凶恶和残忍,我始终在观察,取中立立场。

S老师是重点审查对象,被关在一个单间,专案组用车轮战的方式轮番审问他,用疲劳战的方式日夜逼供。S老师精神几近失常。当他放出来时,说:他是学红岩小说里的华子良、关在牢房里做俯卧撑才坚持下来的。

当时流传着攻破“5.16”分子顽抗的经验,就是要到审问到下半夜,甚至不给吃喝。须不知那是人所能承受的极限呀!

J老师是革委会成员,性情直率,见到一些不满的社会现象,他会直言不讳地叫:“多黑呀!黑得很呀!”工宣队把他作为突破口加以突破。经过一段时间隔离,再看到他,像一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精神已经被摧毁了。他承认了填过一个表,参加了这个组织。这意味着“零”的突破!既然有一个,就会有一批!于是运动乘胜追击、开展得更猛烈了。

在J老师身上打开缺口,早有D老师算过命,D有半仙的雅号或声誉,他说:“J的后脑有一个魏延反骨”。不过,J老师好像只管自己承认,没咬出其他人。

这场清查运动一直持续到1974之后不了了之。其荒唐不亚于反--右。

工宣队进校时,大言不惭地说:我们工人说话,是扁担掉在地上,一就是一。当时有位M老师站起来说:不对!你们说话,是扁担掉在地上,弹起来再落地,是二!而在我心里,那举起来的一个巴掌,一直举着,无休止、无修改、无羞耻!

 

文革的 “斗批改”,是斗争、批判、改革的简称。本来,这是毛泽东在文革早期对文革理想目标的初步设计,即对“文革”应解决的问题和步骤的整体概括,也是为了强调“文革”是一个有目的、有计划、有理性的政治运动的蓝图式工程说明。但是实际上,文革一路上磕磕碰碰,碰到什么就批斗什么,诸如抓五-一六、批水浒之类,都不是预料中的,一个运动接一个,所有波及到的对象的出路,都是农村。许多单位和家庭人去楼空,我们家也差不多走空。

父亲自是首当其冲,以历史反革命的赫然罪名遣送回原籍。早上我送行,途径阅马场红楼。湖北省政协秘书长郑伯伯在附近餐馆饯行,一碗薄酒,心意、话语尽在其中。分手时郑伯伯塞了一点钱在爸爸手上。爸爸则一再对郑老说:巽根的事就此拜托!爸爸的原话是“托孤”,此去乡下,不知凶吉,故有如此重托!我和泪一饮而尽那杯酒,搀扶年过花甲的父亲登程。

妈妈不让我去探望爸爸,这肯定也是爸爸的意思,在政治上小心翼翼保护我。弟弟是下乡知识青年,每次是他去看爸爸。艰辛自不必说,更有非人待遇,不忍细说。他发出的呼唤“苍天呀!”在他为造福家乡开发的潜山回荡。

大姐一家从高校下到农村五.七干校;弟弟、妹妹都是知识青年,下到农村,妹妹难以抽调回城更长达8年;妈妈从讲台下放到厨房,从事体力劳动。好在没有下到农村;一家人,个个循规蹈矩、努力工作。没有遭遇更糟,算是万幸了。

不仅仅是我们家,民不聊生的现象比比皆是。一天晚上,我去音乐学院。听秋秋说:第二天学院将“连锅端”,因为武汉军区看中了这一块风水宝地,把学校老师全部送五七干校,腾出地方来。白天,收废品的来了,乐谱、讲义、藏书当废纸回收,论斤;钢琴当废铜烂铁卖,过磅。入夜,从教工住宅传来压抑的哭声。

某日,传来一消息,蘅青中学左老师的二儿子世济失踪。他跟我同年,性情老实,住在蘅青中学时是我最好的同伴。左老师被遣送回乡后,家里就留下他。一日离家出走,再未回来。

更有L君被内定为现行反革命送五七干校。怪他自己不慎,把日记放在桌上,被人偷看并告发。白纸黑字, “反动思想”记录在上。毛泽东在《矛盾论》中说:事物的发展是波浪式的前进,L在日记中批“试与列宁螺旋式的上升比较。”意即前者不如后者,居然敢对毛有所微言和不敬。另外,他还认为上山下乡是历史的倒退!等等,一五一十,日记成了自供状。

日记不仅供出了自己,还提供了进一步追究的线索。某年某月的日记写着:与巽根在汉水旁谈至深夜。专案小组的办案人员追问:你们谈什么谈得那么晚?既查他也查我这个嫌疑人。当时学校里有一种看法,认为我是他的后台。L君因小儿麻痹症后遗症,左腿有点瘸。时有顽皮的学生恶作剧,恼怒之下,他几次动手打人,然后撤回宿舍。学生追到宿舍,我出面劝解是理所当然的。据此,那些专案人员认为我是后台,否则L君不会有恃无恐。

四人小圈子中的A这时竭力帮我申辩,其说法我倒是不同意,她说:张巽根与L不是一样的人!意思是舍他保我。她出身好,性格豪爽,说话大大咧咧的,很有影响力,一时间似乎成了我的担保人。当然,我没有把柄给他们抓住是根本!她在舆论场上的仗义直言也功不可没。

学校开了一个教工大会,揭发批判L的反动言论。专案人员提前几天就通知我准备发言。会上,我只批判,不揭发,避免增加L的罪行。但是,专案组就是希望我揭发出L平时的反动言论,在他们看来,对我来说,这是顺手拈来的事。但事与愿违,失望至极的大会主持人把我吼下台,说:你这是什么揭发。会议散场,那位头生反骨的J大侠走过来,贴耳说“够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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