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琴 之 民间数学家
文/剿匪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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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87年的秋季。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系里转来的信。信封上写着:“武汉大学数学系84级收”。当时数学系84级有三个专业:(纯)数学专业,计算数学专业,和应用数学专业。估计系里大概知道信里会是什么内容,就把信给了我,因为我当时是数学专业的班长。
我打开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份数学手稿。数学手稿的标题是:“论尺规三等分角”。我大吃一惊,因为尺规三等分角,连同其他两大尺规做图题,早已经被严格证明,是不可能的。但我不愿意别人的心血,被随随便便地丢进废纸篓,我便认真地读起信来。
信的一开头,就引用了三位大数学家高斯,欧拉,和莱布尼茨的几句“名言”。尽管当时没有互联网,孤陋寡闻的我,虽然无法查证这些名言是否属实,但也觉得这些话,说得好有道理,不由地敬佩之情油然而起。
作者在信中自我介绍说,他是湖南岳阳地区的一位老农民,自幼热爱数学。他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攻关,终于解决了三大数学尺规做图难题:“三等分角”,“化圆为方”,和“倍方问题”。无奈数学家们固步自封,迷信权威,对他的成果不屑一顾。他曾经上访人民日报。人民日报的编辑对他说:“你是个农民,就回家专心种地好了。”他挑战清华大学数学系,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说:“如果你的是对的,那我们都要去种地了”。他悲愤地道,这些权威,不看他的论文,只和他讲歪理。他过两个星期要来武汉大学数学系,和学生辩论。如果有学生指出了他的错误,他愿意奖励100元人民币。
我看了后哭笑不得,然后和同学们分享了这封信。由于当时我和很多同学都在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没有时间去审阅他的论文,我就问月来同学,是否愿意审阅他的论文。热心肠的月来同学爽快地答应了。我记得我们当时的共识是:这篇“论文”肯定错了,我们找出他的错误,不要他的奖金,只说服他不要再浪费时间浪费钱去推广他的所谓“能为国争光”的成果,安心地颐养天年。
不到半天的功夫,月来同学就找出了“论文”中的错误。我后来无聊,也仔细地看了那篇“论文”,从另一个角度,找出了错误的本质。我和月来都很高兴,觉得我们终于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来帮助他人了。但事情的发展,证明了我们还是太天真了。
两个星期后的某天中午,我的宿舍来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老先生。自我介绍后,我要他在宿舍喝水休息,我则去食堂給他打了一份饭、两份菜、和一个卤蛋。他兴奋得说个不停,估计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笑脸相迎并且招待他吃饭。饭后,我和月来,还有其他几个同学,陪他走到数学系教学楼,找了间空教室,开始讨论他的“论文”。
我才开口:“月来同学用三角函数的恒等式,证明了你的做法是错误的。请看。。。”我还没有说完,老先生就打断了我。他说:“我不懂三角函数。但数学家连平面几何的问题都没有搞清楚,那三角函数恒等式能对吗?”
我马上意识到,老先生的数学底子太差,而且不可能接受别人的意见。我不死心,又从另外一个角度指出他的错误。但老先生不听,坚持要我们先听他讲。当然,我们让他讲。讲到我们认为他错的地方,給他指出来,谁知他不但不承认他是错的,反而指责我们听不懂他的理论。
我们浪费了两三个小时,还是无法说服他。我只好说,大家先休息。我问他有没有地方休息。他说他的侄女婿在武汉地质研究所工作。他会去那里休息。他給了我一个地址。我承诺再看看他的文章,想办法找一个他听得懂的解释,让他明白他的方法错了。我们晚上7点,再去地质研究所宿舍找他。他同意了,丢下一句:“你们不可能找出错误的”,然后和我们道别而去。
当天晚上7点,我和月来找到了他侄女婿家。他侄女婿说:“辛苦你们了。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他的做图方法不对。但他坚持说,他用量角器量了的,完全正确。你们想想,那乡下用的圆规,画出来的圆,都是椭圆,能精确吗?”
老先生说了句:“那是你没有看懂。”他的侄女婿被气笑了,马上清干净了饭桌,拿出一张大做图纸,铺在桌上,然后用他的地质制图专用圆规和直尺,按照老先生的方法,开始做图。做完一张大图后,他用量角器来量,边量边指给老先生看大误差。老先生终于不吭声了。我和月来笑着离开了地质研究所。
谁知第二天,老先生又找上门来,说他的其他两个问题的解法是对的,要我们承认。我说,老先生,这三个问题是相通的。你解这三个问题的思路,也几乎是一样的。你错了第一个,其他两个,当然也同样错了。我的时间紧,我不愿意再浪费时间。
老先生很失望。我陪他走出武汉大学校门去搭公交车,希望他去火车站乘火车回家。一路上,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试图用初等方法,去解已经被证明无解的题。您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先学习数学家是怎么证明这些问题无解的。谁知老先生一句话,把我呕得差点吐血:“我承认我的三等分角的方法错了。这是100元钱的奖励。你拿着。但你们水平太低,我要上北大去讲我的第二题和第三题的解法。”
我诚恳地说:“老先生,我们帮您看文章,是为了您能从无谓的努力中脱离出来,好安度晚年。我们不会要您的钱。如果您非要上北京,那么,就请用这100元钱去买车票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记不得多久了,反正老先生又带着新的方法,找了我一次。我依然招待他吃了饭,然后苦口婆心地把他劝了回去。他所谓的新方法,换汤不换药,一看还是错的,但他就是不愿意承认。
不记得又过了多久,某一天,我刚从图书馆出来,一名同学告诉我,那老先生又来了,还在数学系学生宿舍门口贴大字报,指名要和我辩论。
我连忙往宿舍走。却在刚上樱花大道的时候,远远地听到老先生大喊大叫的声音。我一看,原来老先生被两名保卫处的大汉架着,从数学系方向而来。看这架势,是要把他架出校外。只听老先生大喊:“我要见‘剿匪出关’(这里用笔名代替我真名)!我要见‘剿匪出关’,只有他理解我!”
我吓了一跳,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可能说服他,于是,我闪身躲在了一颗树后,心情复杂地目送着他被架着而去。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老先生。回想起来,我居然没有记住老先生的名字。但我真的希望他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