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政策最近有所松动,窗外玉兰竟放,好几天又如江南般雨丝风片,令人向往户外的柳绿桃红。 日前晨起探得门外春暖,便抛开一切,借口踏青,往北开去, 去看看离旧金山两小时车程的酒乡小镇Healsberg 的春色。世人都道Napa好,不知贴着SONOMA海边江南丘陵般的山间里躲着Healsberg这么些酒庄。当然,由于气候多海风,那里只能以最古老的PinotNoir为主,老而不死的东西必然有极强的生命力!那里最好喝的酒,我私下以为是Merry Edwards的白葡萄酒,绝对可以和旧世界的一些名品一起放桌上. 在红的里面,我的日本老克勒邻居TOM更坚定地认为Anderson Valley的Rhys是无可匹敌的。 开过Santa Rosa,无边春色早遮住了前几次大火烧山的残山焦土。等到Healsberg一望,果然油菜花MustardGreen在已经温暖的葡萄藤间开始伸展浪涌,更有些白色小花肆无忌惮地满地铺锦,穿行在East Road和West Road上,到处是春天的嫩绿和芽黄。这里不像NAPA和SONOMA,还让人有世外独存误入桃花源之感。车速放慢,遍布在山野间的嫩黄,粉白,淡绿,在游春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记得小时候去一趟稍微离上海市中心远点的公园春游回来,老师一定要叫我们写八股作文,痛苦得很。写什么同学掉水里大家救援啦,把自己带的好吃的给边上只带茶叶蛋的啦,反正老师想要的是好人好事,却反而教会我们硬编假话来应付。写文章这事真是要有感而发,不然仓促文字,包装感情,都是泡面级的东西。 造几句口号麻辣,放一点词汇味精,第一遍读起来好像有介事,读完后口里麻木,心里后悔,脑子发空。反过来,心中有话,横想竖想,就是没机会说,或因种种顾虑不愿说,也是人生郁闷,古人所谓骨鲠在喉,上海市井俗语叫”难过得要死”。 卡住喉咙,只给你留一点透半口气,当然难过。 所以美国式的言论自由非常重要,我养过很多次狗,一只狗都很难训练到不乱叫,何况所谓更高级动物。
我对BLM运动就有点骨鲠在喉。 看到“黑人运动会”后到处树起的木板标语如同小时候弄堂里“千万不要忘了阶级斗争”的大字标语一样,看得我无话可说, 加上那个属狗的十三点白宫主人,天天乱叫,看他斜着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不停地胡说,觉得美国两百多年靠前赴后继多少仁人志士建立起来的标杆式民主制度在人为的破坏下大概也气数尽了。等到后来被”反动势力“斗争下去的落水狗还死皮赖脸要号召革命群众来首都串联,完全是学毛泽东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一套,共和党差点变成共产党。再等到忘了带红袖章的暴民攻打美国式的希腊神庙华盛顿立法不许超越的最高建筑象征民主联邦昂然伟立的国会,把一班衣冠楚楚的精英不分党派赶得四下逃窜,很多个拿手机和家人做”911“式最后道别,美国人两百年没见识过的武斗终于登场!足见文革的可悲不只是我们中国人独有的愚昧,利用愚民挑起流氓运动和按宪法治国的法制精神不只是格格不入,完全是尖锐对立!如果说黑人运动是一个愚蠢的白人警察挑起的”全民共诛之,全国共讨之“的保卫人性人权底线的无组织无纪律的反弹,我们很多人还觉得可以同情和理解,那么由一个白人亿万富豪总统用煽动性演讲,用他霸占的舞台和无赖式谎言挑动起的史无前例的暴民行动,只能让人觉得那些跟着他指挥棒起舞的愚蠢白人已经比他们认为愚蠢,被他们看不起,被历史所霸凌的黑人更低下更该被文明所唾弃。
黑人运动和川粉暴动把我带回到1989年我初到华盛顿的记忆中。 为赚学费,在唐人街一家破烂的外卖店打工,初来乍到,一辈子没有做过苦力什么都不会,叔叔介绍到上海人跷脚周老板的小店学习加帮忙,说好一周六天一个月七百五十块,对身无分文的我来说真是松一口气。 店里后面两个台湾老兵是厨师搭档,前面就站着我一个人接单,打包,收钱。店堂窄小,但还有三张小桌子,偶尔有客人在店里吃。周老板人像邓小平一样高低,面孔有点面瘫后遗症的样子,车祸造成跷脚,走路很快但有高低。他有残废停车证就可以到处乱停,所以他就负责送外卖。一回店里手上总拿着一大窜钥匙,”砰“的一声扔到边上一个桌上,好像蛮有老板腔调。周老板人挺善良,肚里墨水不多,嘴巴蛮会讲,常带几句“赤那,赤那”,如果碰到比他会讲的人滔滔大论,他常一脸严肃皱着眉头,一副好像认真但又带点插不上话的憋屈,用上海公园里老头子们调笑的话说就是马桶上的那种尴尬样子。那时候他中年单身,每次要是来一个女的朋友来找他,那他在店堂里一高一低地来回走,一会倒热茶,一会奔进厨房拿碗酸辣汤,嘴巴里不停地热闹,真是好一出独角戏。不要小看周老板,他好像和大使馆很熟,常常也有人来托他帮忙,那时候六四民运领袖在华盛顿活动频繁,其中也有几个上海口音的来找他吹吹,更多的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和他谈所谓生意。我有时候觉得周老板就是阿庆嫂,谁也不得罪,还好像对谁都有点小价值。我们四个人如果用武侠小说的方式表述可以起绰号叫“老弱病残”。周老板是跷脚为“残”,我刚到美国20岁不到不知东南西北算是“弱”,后面厨房里一个是60多岁股东裴师傅,虽是人高马大但有心脏病高血压而且还刚娶了一个年轻的大陆籍的老婆生了一个才三岁的孩子,虽说是大师傅,炒菜已经能躲则躲了,他可以顶这个“病”字。二师傅老周,湖南籍台湾老兵,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好,讲湖南国语还很大声,反应慢,当得上一个“老”字绝无问题。四个人一个店对付着开。 华盛顿本来黑人就多,唐人街附近更多,店里每天有很多黑人来买东西吃就是因为我们店小最便宜。老裴和老周很讨厌黑人,老周以前打工回家被黑人抢过还被打过一棒,老裴在通前台的隔窗看到黑人,常把头一摇,嘴巴里说一句:“这票货色又来了。“ 周老板更是”黑鬼,黑鬼“不离口。 我初来乍到,还没吃过黑人苦头,他们说得昏天黑地都是华盛顿黑人的劣迹,把我也说得见黑胆寒。可是黑人每天来,还占一定比例,我也慢慢适应了,反而听习惯了他们说英文的腔调, 进门都是:“Hey,man! What’s up…”。而且这个“up”读得各人各调,好像天气,还会常常变化。 我在上海学的是老式英国课本Essential English,这种黑人版本的美国英文倒是新奇可爱。特别有时候两个认识的黑人在店堂里碰到,那个叫开心,真叫手舞足蹈:两人拳头要碰一下,肘也要碰一下,最后手掌还拍一下,嘴巴里大声喊着“What’s up…”, 看得我有时候忘了帮他们点菜。黑人里面有几个女人最难缠,来买三块钱的午间套餐要问好几个问题,抬头看着菜牌五分钟里改三次主意,还总要加额外的东西只要是不要钱。后来我发现规律,他们喜欢炸的东西喜欢吃海鲜,还喜欢菜的汁水gravy要多,这样可以拌饭。
有一个黑人人特别高大,进了店堂我总觉得像黑旋风李逵,永远点虾吃。钱不多,算账的时候口袋里总能抠出最后一个quarter,刚刚好。然后他就把口袋的底子往外一翻,哈哈朝我笑笑。我那个时候刚开始吃美国的黄油喝美国的牛奶,站在他面前我就像一根葱。这个家伙把店里虾菜几乎都点过一遍,什么虾龙糊,虾芙蓉,宫保虾,甜酸虾,湖南虾,炸虾,当然还有虾炒饭。他拿了菜后有一个上海话说叫“急吼拉吼”的动作,就是一转身到最近的小桌上,马上把好好包紧的袋子打开,拿出装菜的纸盒子,撕开一次性筷子就在盒子里翻。我一开始没搞懂,看着他把我辛辛苦苦装好的外卖袋分离瓦解,甚是不忿,但碍于客人至上,只得作壁上观。翻看一番后,他拿起桌上的酱油瓶就开始往菜里倒,真看得我啼笑皆非。再抓起胡椒瓶子,拼了命一样甩抖,最后看似满意,再把盒子关起提了袋子出门,出门前再问我要两包甜酸酱料。看此君背影摇曳晃荡着出去,他人本高大,身上那条的米袋一样的牛仔裤好像没有裤带,永远就像马上要从屁股上掉下来一样,我才知道牛仔裤还有这样穿法。我那时候一来英文不好,再者胆子也小,除了重复一句点的菜名后收钱外,一概不敢和黑人多搭讪。后来脸熟了,有一次黑李逵走前又问我要甜酸包,我鼓鼓勇气跟他说今天早在袋子里帮他放好额外几包甜酸包,看他爱酱油,另外还有四包酱油。他低头打开一看果然如此,举起大拇指说:“My friend, you are my man!” 以后他来,进门先喊”My friend!”好像和我多年交情一样,其实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从小长大,老法习惯,“我的朋友胡适之”是当笑话讲, 初来美国两月,已有黑人叫我“朋友”,想想好笑。不过当了李逵朋友就不太怕李逵了,想起以前老人家教导说做朋友要有朋友样子,我就开始觉得有责任告诉黑朋友不要把酱油拼命往菜里倒,天下哪有这样浓油赤酱的吃法!我先开口问他为什么每次要把菜搅得“天翻地复”,是为了方便倒酱油吗?答案真是让我吃了一惊! 他说他是翻找里面的虾,看看哪个虾菜有最多的虾!结果发现我们店小产品管控很严,老周手里不糊涂,不管点什么花样,每个虾菜都只有六只虾!他一张黑糊糊的脸大笑着说,他从来没多找到过一只虾!他边说边高兴得拍手,然后说发现了这个以后他基本改吃虾炒饭因为里面的虾多何况饭也多!其实虾炒饭用的是小一点的虾,当然多一点。 他的炒饭加酱油加胡椒就变成重口味酱油饭,我看就少了点我们小时候自己慢慢熬的白猪油。当下我就顿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人能吃这么多酱油,我又何必一定要去唤醒民众呢?
有一天周老板在晚上下班前抽光银箱里的钱,给老周和我发半月的工资。拿到手上三百七十五块辛苦得来的“出汗钱”,想想我从小长大哪里打过工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又哪里知道要和黑人们混,真有点百感交集,好在年轻只向往未来,心里更多一点的是赚到钱的喜悦。下班已经9点半,我要去坐地铁回叔叔家,地铁站在七街和H街的交口,没几条马路,现在还在,叫Gallery Place-Chinatown。我在店里把钱小心地放在背包的最里层,检查了两遍拉链,单肩背着出了店门。 秋天的华盛顿天早就黑了,唐人街9点后行人不多,大多是行色匆匆回家的人,还在马路上晃悠的多数是黑人。因为三百多块钱那时候对我很大,有点不自主的紧张,特别警惕身边的情况。其实平日也是这时候去赶地铁,身上只有一张地铁票,反倒潇洒。忽想起武松也是背了包囊,提了棍棒,挺起了胸膛,迈步出了店门要上景阳冈打虎,我只差没有棍棒而已。走得比平时快,一下就到地铁门口的天桥,路灯不亮,反衬出面前路边几个黑人特别扎眼。 真所谓人吓人吓死人,本来为了包里的工钱已经胆小,再看到前面模糊夜色中有不下六七个黑人”散兵游勇“,好几个像我们宁波人一样大声讲话,我一时间毫毛都竖起。 更糟糕的是嘈杂声中我突然看到有一个黑人盯住我看,而且往我走来! 他虽然没有特别高大,但一脸横肉,一头Medusa蛇辫子,衬着他两个大大的眼睛特别凶,好像他已经看到我包里的钱。去地铁口只有这一条通路,没法回避,我本能地放慢步伐,脑子里几秒钟就闪过好几个想法。一是想到1942年四大名旦中的程研秋在北京火车站出来碰到汉奸日本人挡路,他靠着太极功夫脱出包围。19岁的我在中学时代也算在上海公园里跟名师练了三年太极,只是瘦弱书生从来没有打过架。就算狭路相逢勇者胜,对方这个”码子“不是我能对付。二是听老先生们讲过旧上海”抛顶宫“抢包一定是两人搭档,抢了包(或帽子)一定马上抛到下家手上使你左右不能兼顾。面前黑人六七个,抢了我的包他们一定随时可以搭档。 可是毕竟年轻气盛,要叫我回头退避好像心又不甘。我们两人只有几步远了,他还是盯着我,我好像觉得他就要出手抢包。说句实话,在这种紧张中只觉得心中发空不知所措,毕竟我从小生活在没有黑人的上海,更没有人抢过我,面对凶神真有点手脚发软。
突然黑暗中后面一声黑人大喊:”Hey my friend!” 随即背后被人轻轻一拍,我一惊,一个硕大黑影出现在我边上,不是别人正是黑旋风李逵! 他好像也看出我被盯上,转头就对凶神说:“What’s up man, he is my friend.” 李逵比凶神还要高大,凶神好像碰到克星,一下子气球漏气,沮丧地退到边上墙边,斜靠着喵看我们两个,显然还是不爽。我惊魂未定,和李逵瞎讲几句,赶快奔向地铁站,里面灯火通明,环顾站台上都是白人,这才觉得安全了。这一次真叫靠黑吃黑躲过一劫!
这家华盛顿的破烂小店是我人生的第一个社会教室,给我上了美国底层社会的课,从此不会随便乱说黑人。三十年过去,当如今看到旧金山大小城镇几乎每家商户都贴好”Black Lives Matter“ 的护身符一样的大字报,不由人不佩服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在1963年发表的《支持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的声明》里面的总结:”民族斗争,说到底是 一个阶级斗争问题 。在美国压迫黑人的,只是白色人种中的反动统治集团。他们绝不能代表白色人种 中占 绝大多数的工人,农民,革命的知识份子和其他开明人士.” 毛主席语录是宝书啊!听说华府小名人上海周老板也已死了多年,老周老裴大概也没了,老弱病残四大高手该只剩下我一个还在继续看毛主席说的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