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的兄长,离开了人世间。他离开,没有和我们任何人道别。
确知他的讯息之前,我已经寻找了他很久,等待了他很久。我一直担忧他独自出游时遭遇了不测,没有料到他终会因抑郁病而离开。
我陷入了自责和悲伤。我不明白他的决绝。日月运行四时交替天地转换,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秋天的雨,冬天的雪,星空之灿烂,山河之壮丽,爱情之甜蜜与痛苦,友谊之温暖,亲情之炽热,何至于一无所恋?例如我,虽然被孩子三天两头的意外惊得肝胆俱裂,养孩子养得心力交瘁九死一生,然而我爱我的孩童眷恋我的双亲,我愿意生活能够长久地过下去。也许他有个孩子就好了,也许我们多陪陪他,他就不会如此了。但他没有家庭,我们专注于自己花团锦簇的生活,无暇多顾及他。
我自以为我对抑郁症是有足够了解的。我看过一些科普文章,也看过许多病患写的疗愈的经历。我的身边患病的朋友,他们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他们嗜甜,贪睡,失眠,头痛,疲倦,焦虑,恐惧。一个朋友向我描述她的幻觉,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反复问她,你那么没用,为什么不去死?一个朋友说,每天早晨起床,都感觉后脑部被一块大石头沉沉拽着。她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躺在黑暗中。她打比方说,就好象一辆车,发动机坏掉了。我的朋友们,当她们对我哭泣时,我知道她们在病着。
然而我的兄长,他从没告诉我任何生病的事。他看起来和我们完全一样,只是脾气有些坏。他住在我家里,我收拾房间看到桌上的药问了一声才知道。但我也只知道他不规律工作,天南海北四处游玩。我的兄长,他生前没有和我谈过他的困境,死后也没有留下多少文字供我深究。他离去了,留给我一个迷团。他隐秘的内心世界,我永远无法知道。我只想起来他走前发给我的一则长文,叙述了一个人混沌的漫长无奈的一生,行尸走肉一样。我猜那是他真实的心理状态。我只想起来他曾认真对我说过一句话,愿你成为自己和他人的太阳。我猜那是他的挣扎与梦想。
我努力不去想念他,假如他的笑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低下头去,装作看不见他。假如他到了我的梦里,我看见他愁苦的脸庞,但我已全然忘记了他离去的事,我便安慰着他。我的生活继续过下去了。
有一天我看到了王俊杰的几幅画,那是令人感到压抑不安的画作。我有一种直觉,去查找他的资料,果然他刚刚因抑郁自杀死去了。艺术以强烈的冲击启发震憾了我。我仿佛看到我的兄长坐在我的面前,用我熟稔的态度和口吻向我叙说。——我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舒服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是黄昏还是黎明,我醒来了多久。在我醒着的的这一段时间里,我眼前的一切景象是静止的,没有变化的的,天地是黑的,暗的使人压抑的黄与红色横亘在黑的天地中间,无边无际,我的身后似乎有一团亮光,但我很疲惫,没有足够的精力走过去。我似乎被禁锢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更重要的是,我刚刚醒来,梦里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色,所以我不确定我现在究竟是醒来了还是依旧在梦里。
永恒永恒
一天一天
黄昏黎明
我的天空
我的幻梦
我一个人
我恍然醒悟,我的兄长,许多年来他的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眼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才知道他,许多人,在人生的路上苦苦挣扎着,几乎可以说是战斗。他们每日感受的只有黑暗,绝望,和永恒的孤独。他们对红尘没有丝毫的贪恋,有的只是无限的厌倦。他们活着,是不得已。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努力应付着生活,他们以为人生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他们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快乐,快乐,他们不知道快乐是什么,而快乐却是人生最该去追求的,不管什么样的快乐,崇高的,堕落的,平凡的。一般人多多少少都在享受生活,而他们是在忍受,一天天的忍受,直到筋疲力竭。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那一日,他一个人躺下来,踏上了他的归程。太阳落下去了,第二天还会升起来,他离去了,从此不会再回来。他终于安睡了,但我至今不能想象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