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怀乡病
我的台湾朋友自嘉义归来后,在写给我的微信中说,“李鵠店有包鹹蛋黃的食品不給宅配,另外廚藝群有人提到的佳德也不錯,他們有名的是水果酥。像犁記或是李寶春。 但説真的,這些都不是我的喜好,在台灣,我就喜歡水果,吃了很多琵琶, 蓮霧和百香果... 琵琶錯的太厲害了,是枇杷。 蓮霧清脆微甜。台灣大概也就水果和家人,朋友令人懷念了。”
她提到的这些果名使我惊讶,引着我去查寻,我于是惊讶地认识了一些被赋予了美丽名字的我从前从未品尝过或见过甚而从未听说过的水果。
枇杷又叫蜜丸,金丸,因状似琵琶而又得名琵琶果。莲雾,又名天桃,顏色有暗紅色、淡紅色、綠色、白色,人们把它视为消暑解渴的佳果。百香果是以汁用为主的水果,其果汁色泽鲜艳,天然色泽介于柠檬黄与橙黄之间,浓郁的香味集番石榴、菠萝、芒果、香蕉等多种热带亚热带水果的香味于一体。释迦牟尼果简称释迦,颜色淡绿因形似佛陀头而得名。榴梿和山竹被称为夫妻果,一王一后果中占尽风流。山竹又名凤果。
莲雾的名字是初次听说,百香果也仅仅第二三次听说。释迦更是我听都不曾听说过的。这些热带水果原产地大多是马来西亚南洋一带,只有枇杷原产中国东南部,也只有枇杷是我从小熟知的,但也只是在书里反复看到过。迄今我只吃过川贝枇杷膏。有人说莲雾最适宜在酒足饭饱后食用,取其爽口,我想是的。释迦果绵软香甜,应该适合没牙嗜甜的老人家。百香果的内里看着是不敢恭维的,简直一塌糊涂,然而外表却也好看,营养又极佳。书上说百香果是天然的镇定剂,可以诱导自然入睡和深度睡眠,帮助消除头痛晕眩,能舒缓焦虑抑郁神经紧张所引起之所有不适感,还能治疗胀气帮助消化。听起来是神奇无比的果子。 建议有此类病症的人不妨多吃吃以观其效。榴梿传说有时被用作刑罚的刑具,似乎令中国的丈夫们畏惧,见了要退避三舍。有妻子爱吃的欲购买时丈夫也会尽量小心翼翼地劝解,气味太冲不买为佳吧。我不知道此传闻的真假,但是榴梿的形状确比搓衣板别致了很多。只是用榴莲浪费钱财,一个榴梿在北方所费不菲。山竹结果一般需十年,在一年四季都盛产新鲜水果的热带地区 ,山竹却每半年只产一次,在人间,快如西王母的蟠桃一样耗时耗力了。但山竹有降火的功效,能克榴莲之燥热。且味道浓郁,清凉甜美,口感柔和,也有药用的功效。可主治脾虚腹泻、口渴口干、烧伤、烫伤、湿疹、口腔炎。
我的朋友,她的乡愁是蕴含在这些美丽的果子里的。我不能体会她的甜蜜的乡愁。我想这世上没有比我更不爱吃水果的人了,干的鲜的都不爱。水果大约是因为甘甜而使人爱,于五味之中我却与其甜毋宁苦。 自小肠胃不好常常要吃汤药,喝完一大碗后母亲要给个蜜饯去苦味,被喂进嘴里片刻就吐出来,甜的发腻的不如苦的好。在酸与甜之间,我又偏爱酸。一年初秋回家时在街边看到黄中带绿的柑橘便驻足观看,有小贩举了一个诱惑我道,这个很甜。我摇头但笑不语。小贩伶俐,换了一个,这个很酸。我于是买了几个孝敬爹娘。父亲剥开只吃了一瓣便不再吃,评价说,这一定是产自山西的柑橘。 我绝不爱水果,所爱不过几样,也只是取其多汁。然而,我是有着别样的怀乡病的。
我记忆中山西内陆的水果,应季的只是初夏的李子杏子樱桃桃子,中夏的西瓜香瓜类,夏末的梨果葡萄,秋后的橘子橙子,与冬的冻柿子。其他今日司空见惯的,诸如香蕉与草莓在我十几岁时尤是舶来品,完全可以提了探病的。橙橘也应是南方运来的。奇怪的是石榴在山西反倒常见。小时候翻宋词偶然看到一句说 ,石榴半吐红巾蹙,我欲一睹其姿而竟不可得,父亲便奔波了一夏四处去求石榴树。但寻了几个月也未寻到。不能见花半开时的秾艳,只能对着红艳艳的果子去想像。石榴摆着装饰房间点缀餐桌是极相宜的,与菠萝相映成趣。母亲是爱这样做的,我们家里这边几个石榴,那边一个菠萝,我一不小心就被菠萝扎了手。菠萝大概是当时唯一可见的热带水果,我知道台湾也叫凤梨,当时无从知道菠萝和凤梨的区别。我们吃菠萝可谓大张旗鼓,望眼欲穿,先需放长长的时间等待它熟了,好不容易切开了还需再等,等浸泡过盐水去完苦涩。
后来柚子常见,多是广西来的沙田柚,多见于中秋前后。大柚子能清火解毒消食,味又酸,家里爱常买。午后父亲散一会儿步就提回来一个。他置柚子于书案,唤来我和哥哥们,一边剥皮一边说,果之美者,云梦之柚。黄的青的柚子皮在他手里很快堆了柔而亮的一堆,深秋的黯淡与萧瑟便被赶走了。但柚子和梨子一样性寒凉,我不能多吃。梨子可以热吃,父亲每每是加了冰糖枸杞蒸好了给我们吃的。中秋前后常见的还有一种小苹果,类似cranapple,大的有婴儿拳头大小,成熟时的颜色和中国的樱桃相似,黄中带红,味道也偏酸, 父亲买了多放在茶叶里喂着,等到闻到果子发酵的味道时打开茶叶罐去了果子便能有浓郁的果茶喝了。这是父亲的独创。
尤记家乡故里自己家里的葡萄,也是中秋前后,果实沉甸甸地坠满了枝藤。幼时随祖母访客,祖母的礼物便是一篮子深紫的宝石一样的葡萄。来客了,也是一盘子洗好的摆着饗客。主客无不尽欢。
樱桃是春天五月上市的,时候早但是稀缺。每逢上市,我们家总去买许多和伯父家一起分了吃。樱桃梗细细长长多是两根一起连着两粒果,样子又似心形,我小时候把玩多于品味。樱桃另外的叫法是车厘子,我小时候一直很疑惑,长大查了书才明白原来是直接从cherry译来的,倒也美丽好听,比草莓直译的士多啤梨的叫法好了许多。 父亲常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然而我在马里兰住的时候却大大打破了这个成见。
宾州有一处农场,距离我住的地方大约一小时车程,每逢七月初我便和朋友们约了去摘樱桃。那片地栽种的樱桃树似乎有成千上万株,蔚为壮观,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樱桃林。树木高大,需要爬了梯子上去采。那家主人也大方慷慨,只要不去糟蹋,你可以尽情享用,走的时候买不买也随你,无人去看管你催促你。我们每棵树都尝几颗,走着走着大家就渐渐分道扬镳,不闻人声了。各人专心致志品尝得入了迷,忽然想起来,这时要大声呼喊才能远远听到应答,再见面就会听到这个说,不能再吃了,牙都倒了。那个说,真是甜呀。自然成熟的就是好吃。然后满载而归,回去兴冲冲提了篮子分送给没去的友人。后来搬来康州,也去一处地方摘樱桃,却只见一方小小的园子,还用网子罩了起来,树也稀疏,还雇有专人看着防着,我便失了兴趣不再去采摘,只等超市里上了新鲜饱满的时买一些来吃,但味道到底差了许多。
宾州那个农场还有桃林,黄桃白桃都有。桃子是我唯一嗜爱的水果之一,果园里的桃子可以剥了皮直接吃,汁水丰厚极了。桃林矮,八月正是闷热的时候,摘了两大框便落荒而逃去车里避暑热。桃子我觉得美国的更好,中国的水蜜桃我记忆里并不十分好吃。我们家母亲爱吃脆的青桃,那真是酸倒牙。
西瓜是盛夏最家常的水果了。瓜农会拉了车送上门。我最爱摸拉车来的驴子的大耳朵。午后炎热,父亲算账时嘱咐我给驴子半个瓜以奖赏它的辛劳。我捧了瓜喂它时,可爱温顺的驴先生的眼里湿润润亮晶晶的。吃瓜我们家的吃法不切块切瓣儿。午睡醒来,一个瓜对切了各自用勺子挖了吃舀了吃。只有切到黄瓤儿的时会分一分。黄瓤儿的因为少见显得特别,也似乎更甜更起沙。我的小侄子爱吃瓜,客人到我们家常常见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坐在院子里认真埋头苦吃。香瓜的买法也是一买一篓一筐,放在厨房里养着,七八月厨房里便果香四溢。然而后来闻惯了味道瓜熟透了大家却都忘了。等闻到异味时,已经腐烂完全不能吃了。母亲抱怨父亲浪费,父亲说已经物尽其用。并且反问母亲难道果香还不够受用?母亲听了无话可说。
说起杏子来是与外子相关的。外子送我的礼物屈指可数。出国前他在北京的西山温泉学开车,有一次午后早回来提了一袋子东西给我,我打开看是黄澄澄的杏子。他说是开车路过郊野看着熟透的杏实在忍不住摘了一些。他爱吃杏,我谨记着父亲的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吃死人的教诲只闻了闻,但又不忍拂他的好意,取了一枚去吃,不想赫然看到蠕动的虫子,吓得急忙扔开,再不敢碰。那是野生的杏想必是无人去喷洒农药的,全天然,因之便是杏子香甜虫先知了。
寒冷的冬日里冻柿子是唯一的水果。晋中十月底入冬,但十月时常会有小阳春,天气复暖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望着落光了叶子的柿子树上挂着的红彤彤的柿子似乎回到了春天,心里也暖起来。踩了梯子收了柿子下来,一个个排放好,等着养得软了吃。柿子成熟于秋末冬初,摘下来往往已经挂了霜,也不怕冻。放一两个月,吃时从屋外拿进来冻得硬邦邦的。父亲放在冷水里,一会儿冰就跑到外边来,去掉冰壳就可以吸着吃了,父亲谓之激出冰。我后来提到这种解冻方法,被外子取笑非科学。寒冬吃冻柿子时我是拒绝的,父亲半威逼半诱惑我说,柿子可以清火和胃,里面有小舌头,试试。我忍着试完一个又一个,一个大柿子里大约有五六个小舌头,吃的我眼泪汪汪苦不堪言。干的柿饼比柿子要吃好很多,但也黑乎乎的不使人待见,外面有一层像面粉一样的糖霜,我应付地咬几口作罢了。
那时我在山西所知所见大约是这几样。今日熟知的大大小小的芒果,青黄柠檬,乃至酪梨,番石榴,那时真是闻所未闻,都属天外来客。宾州那家慷慨的大农场也种植蓝莓,他们的果园也是我第一次吃到blueberry的地方,但初次只是浅尝辄止。蓝莓是美国人用来做烘培的重要原料之一,酸奶,bagal,我一般选蓝莓味的,听说对妇女是极有益的。蓝莓是我搬到康州后渐渐接受的浆果。如今蓝莓倒成了我唯一肯屈尊去摘的东西,虽然依然要被人像看管犯人一样地对待。康州著名的位于Glastonbury的bell town的蓝莓大颗的有小粒提子大小,小颗的也比别的地方大许多,要赶了大清早趁早坐了拖拉机进去采,晚了就没有了。算是康州一景。我写信细细对父亲说了蓝莓的种种,遗憾他不能亲眼一见亲口一尝。
我的许多见识都是到北京后长的。首先认识了猕猴桃,当时北京叫奇异果。我不明白这种果子奇异在何处,外皮是不起眼的暗暗的棕色,毛茸茸的,让人想到猴子的皮毛。北京的超市包成了礼品盒子卖。大约也是物以稀为贵的意思,当年北方很稀缺,我们仅在水果蛋糕里见到。其次是木瓜。木瓜外皮深绿,内橙黄,子漆黑,长而垂,形似女人的一类乳房。据说也有丰乳的作用。我吃过一次,果肉绵软有异香,但我不觉得美味。再是荔枝。野史外传里一讲到杨贵妃,通常会引一首杜牧诗来开篇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杨贵妃对荔枝的喜爱令我困惑不解。为了解我的疑惑父亲想尽办法也只有买了罐头给我吃,谁知吃罢玻璃罐中微酸带涩的蜡白色的果肉后我更疑惑了。有一日读东坡集,看到苏轼也有诗说 ,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苏轼自然是位美食家,他的话自然是可信的。我于是姑且同意了荔枝的异常甜美。我初次尝到新鲜荔枝是在外子家,鲜红的果子摆了一盘,我虚心向他请教如何吃。他笑意盈盈告诉我说,需先剥去外面红的皮,中间凝脂状的一层不好吃给他吃,里面棕的圆果我就可以大嚼了,最好吃。我照着他的话做了,他乐不可支地笑罢,拍拍我的头拿了白色的果肉给我吃,味道也不过耳耳。东坡居士是川人,来自花团锦簇的天府之国,以此物换常住在瘴戾之地在我看来真是匪夷所思的事。也许要到岭南去吃罢。与荔枝类似的还有一种水果——龙眼。有一个福建的朋友说过一个笑话,他第一次拜见住在广西的泰山,因为龙眼的名贵,特地在机场买了孝敬岳家,结果被岳母给了好大一个白眼。他笑说自己无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广西盛产龙眼,龙眼在南宁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正如梨桃之在北方一样普通。一腔热血拍马屁结果拍在了马蹄上。他讲时我极诧异,我也无知得很,不知龙眼是何物,外子解释说即是桂圆。桂圆属干果,是棕黑色的小圆饼,我只知母亲取桂圆红枣煮粥,却不知桂圆的前身原来是龙眼,只知桂圆不知龙眼,真是贻笑大方啊。去年朋友买了送来家里我才真正见识,龙眼外皮深棕,果肉洁白与荔枝类似,味道也相似。看来确实像龙睛。至于火龙果,说起来也有个笑话。我们一个老师去海南岛开会,见北京精贵的火龙果在当地就是白菜价就千辛万苦背了一麻袋回来,回来就倒在地上让我们随便吃。山东的同学急性子,马上捡起一个撕开皮咬了一口,接着呆立当场,楞了半晌才说,这玩意儿没滋没味的,还不如一根白萝卜。我也捡了一个剥开皮咬一口,点点头,附和道,确实不如一根辛辣爽脆的白萝卜。
但我在北京也未看到过杨梅和覆盆子。这两种果子和枇杷果一样是我在书里念过无数次却从未在生活里见过吃过的。味比河朔葡萄重,色比泸南荔枝深。红实缀青枝,烂漫照前坞。可我至今不知杨梅的外观与滋味,只看着图片想当然耳。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读到覆盆子三个字时只觉美不胜收,便掩卷神驰了许久。我长大了些便没再告诉父亲,我怕他又放在心上,又去四处奔波。直到很久后,我到美国已很多年,有一日终于知道覆盆子原来就是black berry,我感觉黑莓口感粗糙,吃起来还不如桑葚,或者就是一样。但鲁迅先生描写覆盆子说,“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我查了查书,《本草通玄》说:“覆盆子,甘平入肾,起阳治痿,固精摄溺,强肾而无燥热之偏,固精而无疑涩之害,金玉之品也。黑莓在中药成分统归属于“覆盆子”类,性味甘酸,性温,归肝、肾、膀胱经。 倒是男子最好的补药。
然而水果,无论产自热带还是温带,无论普通还是名贵,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与热爱,我钟情赞叹者独是它们的名字。 中国人命名之妙,形神兼备精髓具在,中国文字之美无可比拟。而我的无知亦令我感叹,我竟无知到井底之蛙的境地。 这世上无知的人太多,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番石榴有很柔和的黄绿色。 是我新近知道的。春天朋友送了一盒给我尝鲜,我吃了一口就随意弃置直到长斑发霉扔掉了。去他家里见他厨房中摆了好多,也都不新鲜了,问起他缘故,他说,只为了闻番石榴的香。我暗想,这做法与父亲异曲同工,他与我的父亲倒是知己。中国店有番石榴味的硬糖卖,味道极清香,我爱含,我后悔不曾寄一包给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