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和春住

今年的春特别，多有时间闲聊。母亲爱回忆我幼年时的事，哥哥得了空也来凑趣，我们讲起了久远的往事来。

有一年的春天，我大约五六岁的光景，父亲生了病在家，我们两个日日相伴着，他精神好的时候就讲故事给我听。

西汉时蜀郡有个巨商卓王孙，家富万贯，有良田千顷，华堂绮院，高车驷马，珍宝古玩不可胜数。他有个女儿叫卓文君，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工诗文善抚琴。文君新寡住在娘家，有一天卓王孙备办酒席宴请一个叫司马相如的风流才子。文君见了他就对他芳心暗许爱上了他，但又担忧自己配不上他。可是宴会结束司马相如就托丫鬟向她诉说自己的爱慕之情，于是文君乘夜就和相如私奔了。回到了相如的家里，只见家里空无一物家徒四壁。卓王孙知道了女儿私奔大怒，不肯给女儿一分钱，文君不得已只好当垆卖酒。后来相如写了辞赋得到了皇上的赏识衣锦荣归，父女才终得相认。可是司马相如富贵后不久就对文君冷淡，并且打算纳茂陵女子为妾。他用数字给文君写了一封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明的文君读懂后也写了几首诗给相如。相如看了惊叹于文君的才华横溢，回想起以前两个人的恩爱羞愧万分，从此再也不提纳妾的事，两人和好如初白首偕老。

世间还有个聪慧的女子叫苏蕙苏若兰。她因为不满丈夫窦滔纳了一个叫赵阳台的女子为妾就和妾在丈夫面前互相诋毁。阳台善歌舞，性柔顺，因此丈夫不但不对若兰维护反而日渐对她生出不满，她一气之下和丈夫断绝了关系。但在和丈夫分离后又后悔了，就写下回文诗绣成璇玑图送给丈夫，丈夫看后感动于她的爱意两人又重归于好。

听了故事后我的忧愁像海一样的深。

那时候我刚刚知道了二十个字的五绝，那一年的春天念的是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我还没学会写诗，更不会写那么奇妙的回文诗。我如果嫁了人我的相公要纳妾，我能有什么办法挽回他的心呢?

大哥哥知道了我的心事笑着对我说，妹妹，不嫁给这些风流才子就不用学写诗，但是不嫁给才子就只能嫁给地主家的儿子。我想起父亲讲过的地主家儿子和教书先生的故事伤心哭道，我不要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地主家的傻儿子看到三说是川在睡懒觉，给万先生下帖子要划一万道。哥哥笑着安慰我说，哥哥给你找个地主家不傻的儿子。我愣了片刻还是不依哥哥，抱了哥哥哭，我不要嫁地主家的儿子，要嫁给哥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二哥哥听说了也笑着对我说，妹妹，可以不嫁给地主家的儿子。哥哥问你，有两户人家来我们家提亲，东家的孩子丑，但是家里吃得好，还能睡懒觉。西家的孩子长得好，但是家里穷，你要干活不能睡懒觉，妹妹要选哪一家？我生气回答他说，我不愿意在东家吃饭去西家睡觉，晚上我一个人走来走去害怕呀。

母亲听了笑起来，搂了我在怀里说，妹妹不嫁人，不要去别人家住，不要去别人家吃，不要去别人家睡，妹妹和妈妈在一起，妹妹不哭了。

话音落了四十年，我没能和母亲在一起，反而和她隔了千里万里。和哥哥们也分离了二十多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家，我也有了我的家。幸而我既没有和风流才子私奔需要费心思写诗，也没有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成日和自己怄气，才得以和母兄安宁地在春天回忆往事。

大哥哥拿出一封发黄的信来，问我还记不记得，原来是我许多年前写给他的。我在信里写道，亲爱的哥哥，这一次回来又没有见到你，父亲说你刚刚离开。你误过了你的生日，我恰恰赶上了。我们也一并庆祝了母亲的生日，我们家生于春天的人真是多。我这一次回家多耽搁了半个月，今天已是三月初九，我终于也又得动身返校了。临行父亲吩咐我向你问安，父亲说这时节你知道了我的行程一定会叮嘱我，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我也祝愿哥哥安康，永远留住在春里。 附：我还是没有学会写回文诗呢。

我看着信不由笑了。我到底也没学会写回文诗。我新写了一封信给哥哥：告大兄，今年怕是要误过春了。昨天拉开帘子看到窗外的柳枝已发出绿芽了，今天看到桃花梨花已经开了，前几天看到小鸟又回来垒它的巢了，春雨已潺潺下了几场了，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但是我们都关在房子里，怕是要误过姹紫嫣红了，也未知春老时能见牡丹芍药否。  旧园已荒芜，然而父亲讲故事的样子还如在昨天。我记得那天说完故事，他还对我说，窦滔的滔是大水奔流不绝的意思，所以窦滔的字是连波。这个滔不同于波涛的涛，你要知道分辨。蕙，是一种香草，也是一种兰花，所以苏蕙字便是若兰。这个蕙字是你二哥哥师惠的惠字头上加上一个草字头。我们说过的，师惠是以惠施为师之意。惠子是庄子的好友，他们之间有一个有名的濠梁之辩。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底下还有话，我们今天暂且不说，等你长大了自己看。我希望你的两个哥哥能像庄子和惠子一样，能相与偕游，不至于无人可谈，无话可谈。我们的妹妹还没有名字呢，晏婴聪颖机智，能言善辩，妹妹一定是喜欢的，叫师晏好不好？晏子是齐国人，二桃杀三士说的就是他的故事。   我们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他教了我很多，但是，他是寂寞的吧？  祝愿我们都能永远和美好的春光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