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骂人
人生天地间,有些事不能不做,有些话不能不说,骂人即是一例。然而,骂人却大有讲究。
骂人分两面,有正反。分两种方式,有脏净。分两种人,有粗细,——所谓读书人与粗人。
我们一般的习惯意义的骂是指一个人说脏话去攻击别人。传统上是用一个特定动词加上人称代词和名词,去问候对方家里亲近的女性长辈,和死去很久很久的祖先们。比如,干你娘,操你奶奶,日你十八辈祖宗。现代的“骂的国度”则拓展壮大了很多,变得五花八门。有由中国传统方块字变身为拼音缩写的,比如享誉全球的CNMB,tnnd,tlld;有符号和图标,比如竖一个大大的中指;还有数字,比如666。但万变不离其宗,字里的含义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下流事。
然而骂人未必讲脏话,脏话也未必都是骂人。脏话也有两面性,除了用来骂别人,也用来“骂”自己和自己喜欢的亲近的人。中国人历来有打是亲骂是爱的说法,和正话反说是同理。比如,妻子叫丈夫“杀千刀的,黑了心的,短命的”,字没一个好看,每一个字里却都透着浓浓的爱意。比如,北京人喜欢说,“我操,来早了!我TM这是发什么神经啊。你大爷的,你跑哪儿去了?你丫的怎么回事啊?他奶奶的,这可麻了烦了!这他妈的真操蛋!”等等。四川人喜欢说,“你个龟儿子,老子找了你一上午!东北人摸着儿子的头说,你个小王八羔子一顿饭吃了你老子一头牛。”美国人口中的Fuck和Shit有时也一样。这一类脏话算是口头禅,应该视作语气助词,更多是习惯用语而不做骂人用了。这些脏话与一个人的品行修养无关,有时候有些人说着还怪有趣怪可爱的。比如汪曾祺的一篇文章里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当然这类脏话的一个主要重要功能还是吵架骂人,发泄情绪。比如,一个人被人气极了,又没读过书,只能张口就来“你个畜生,你就是牲口。王八蛋!”这种泼妇骂街式的骂法,粗糙直接,属于下乘骂法,然而倒也不失光明磊落,真刀真枪上阵,拼的是嗓门和语速,以气势取胜。我给它取个名儿叫阳刚法。与之相对的是阴柔法,即骂人未必说脏话。阴柔法讲究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属于净骂,语言不见一个脏字,却暗戳戳阴森森的,如毒蛇吐着信子。比如,“要是川普再选上,家里人真得一刻不停的看着,免得出事了。”
脾气暴躁的粗人一般喜欢用阳刚法,读过几天书自视清高的人一般喜欢用阴柔法。相较这二法,我厌恶阴柔法胜于阳刚法。其实认真追究起来,但凡与人辩论,因为观点立场不同,从起了争执进而到人身攻击,无论脏净都是有失体面的事,事关一个人的道德与修养。骂人者之所以被谴责也是因为此。
但世上有一种骂不但不为人谴责,反而需对骂人者生出十二分的赞叹和景仰来。这一种骂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如一颗明珠,熠熠生辉,不可或缺,是为读书人之骂。历史上有名的骂,古有祢衡击鼓骂曹,诸葛亮阵前大骂王朗,骆宾王的讨武檄文,近现代有鲁迅之骂,柏杨之骂,方舟子之骂,到今日许章润戊戌六章的大声叫骂。读书人的骂不为泄私愤,只因为秉持道义二字,“为民请命”原本是读书人的本分,只是今日中国鲜少有读书人尽这样的责任与义务了。
激烈地骂与温和地说各有功用,譬如自然界有时候和风细雨,有时候疾风骤雨,方式不同,而俱旨在振聋发聩。读书人骂人是要别人明白道理,是警醒,是呐喊。他们骂得地动山摇天地变色,与千回百转温文尔雅的说相辅相成,彰显的是读书人的良心。有时候有些人非骂不可,天时地利人和,不骂不足以为万物之长,不骂不足以生而为人。假如老流氓老糊涂虫老匹夫竟然就被骂死了,那就真是为民除了害替天行了道,算是功德无量的事。
读书人骂人与市井人骂人不同,区别的关键是要看为什么骂和骂什么,怎么骂。好的读书人语言方式千变万化,雅言与脏话齐飚,中文与英文共吐,嬉笑怒骂浑然天成。能做到此种境界的是为高人,我辈应学习之。
总而言之,骂人未尝不可,因人制宜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但要骂得端庄大方,高妙精深。一定酣畅淋漓,不妨雅俗共赏,也应别出心裁,最好不拘一格,然后出奇制胜。
世有骂人一事,故我今有骂人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