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搬家的一二事
生在农村的孩子,无论走到那里,对乡土都有几分难以割舍的倦恋之情;有一个电視剧,演到贪官在法庭上做最后陈述的时候痛哭流涕,不忘说上几句深情的話: 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对不起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对不起那里的父老乡亲。
相比之下城市来的孩子大多数缺少这种情怀,因为他们不会一辈子只住在一个地方。计划经济时期,体制内,大多数人都住公房,机关内部调济时,少不了換房搬家;租私家房的人家灵活性更大,东西南北城,哪里住着方便、合适就往哪里搬,长大以后,无论走到那儿,记起來的是那座城市,而且一提起來,一定是那城市最露臉的地方,不是上海的南京路、城隍廟,就是北京的王府井、大栅栏,那颗火热的心是否还惦记的他住过的大杂院、筒子楼,那条老街就不一定了。因为我们始终不見有那个贪官在最后陈述时说他对不起生他、养他的那个大杂院及住在里面的鄰居。
我生在老北京,对此深有体会;我上高中住校前,我们屡次搬家,对每一个家印像都不深,但我记得一些搬家的情景。
我们自己搬家,也見过别人搬家。据我观察,小孩子没有不喜欢搬家的。從听说要搬家那天起,心就收不住了,每天问大人什么时候搬走,而且早早地把消息传出去,叫其它小朋友羡慕,有时候还吹牛,说新家有多好,周圉环境有多好,那时还没有地铁,如果有,一定会说门口就是地铁站,晚上过地铁,床底下都在晃。假如搬到南池子那一代,离天安门那么近,身價一下子又高了很多。
搬家那天总像搭台唱戏一样热闹。我家搬家用的是机关的六轮大卡車。汽车开到大门口,堵住半条街,也无人埋怨,自行车、三轮车一扭把就绕过去了。那时汽车少,胡同里的孩子,見汽车新鲜,总有一群孩子跟在后面,司机按喇叭又招來更多的孩子。司机一下车,如大人物驾到,家大人不敢怠慢,立即凑过去,点上煙,陪上笑臉说出一些感謝的話。搬家会惊动所有邻居,人们從屋里走出來,有看热闹的、有帮忙的、也有来揀东西的但没見过鲁迅小说里豆腐西施类的人。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主动帮助搬东西,他们嘴里叼着让过来的煙卷,往外抬箱子柜子等大件的家俱,家里大人不时地瞩付他们多歇息,别累着。年岁大一点的爷爷奶奶插不上手就列隊站在一边,说些暖人心的話语,还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大人搬家装车的时候,我们小孩子是不允許参加的,怕磕着碰着,搬家前一天,大人早已准备好一天的吃食,这时会坐在不碍事的地方吃黑糖芝麻酱饼、啃豆包,在清理屋子的时候,他们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和惊喜,比如会在床下或墙旮旯找到一张丢失的洋画或一只襪子。
搬家后前几天,兴奋不己,換个新家吃饭、睡觉有种重新做人的感觉,时间长了,慢慢地开始和原来的家进行比较。
总的来讲每次都挺好,例如新学校、新班级比原來的都强,能看上眼的女同学也多。只有一次,我最讨厌。
五八年是我從小学升中学的一年。那一年正趕上我们又搬家。我们原來住在建国内,离城墙和墙楼上的天文台只有一条街的距离。那时常和凢个同学出城玩,有一个同学就住在那个村子里,那里的人全是菜农不种糧食,每次去都有瓜果吃。五八年下半年这里发生了变化。国家要征用那片土地,扩宽东西长安街,那一片片的菜园子一下子就全没了。我出于好奇常跑去看施工現场。使我震惊的是那一大片农田下面是一大块坟地,施工队挖出了一具具腐烂的棺木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工地上,有民工把棺木里面的骸骨扒出來装在坛子里,就地深埋。我一第次看到这恐怖景像,胃里的内容陣陣往外漾!这时我感到恶心,难道我吃进去的黄瓜,西红柿,树上结的枣就是在坟地上长出來的吗?那年是就近入学,我每天上学恰好要经过这片坟地,这块地今天叫永安里,我们学校是新建的,头一年招生生源复杂,有人给它编了顺口溜: ''.....中学门朝北,除了流氓就去匪。" 那是五八年,学生不怎么上课,不是校外就是校内劳动。有一次修建操场,老师带着学生自己动手平整土地,安装器械,一不小心挖出两具棺木,胆子大的孩子围上去,扒着眼看,胆小的包括我一哄而散,躲在遠处不敢靠近。
这一段经历是极其恐怖的,以至其后多少年摆脱不了可怕的阴影。后来的十几年里多次下农村劳动,每到一个劳动点,我最留心的是附近有没有坟头。有一次下乡长达半年之久,和几个老师同住在一个生产大隊,一边劳动一边接受贫下了中農再教育。不巧离我们住的房子不遠的地方有一块庄家地,地中央有一个坟头,像大号的窩头立在那里,这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從老农那里得知这原来是块坟地,后來大队给平了,留下唯一的一座是隊长家的。那块地种过紅薯,也种过花生。我们也到那块地上干过活,也分到过那块地上的产品,但我有心理障碍,能躲就躲,能不吃就不吃。这点小秘密在斗私批修时都沒敢暴露。有时我也在想农民弟兄真比我强,,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坐在坟头边上抽烟,说笑打闹;大隊部的院子里仃放着一口村里公用的洋灰棺材,开会时总有人坐在上面,一边听隊长讲話,一边在下面开小会聊天,我十分不解,那东西竟然成了一件家俱,就像屋里的一个坐柜,一忸身就竄上去了。
我们曾多次搬家,美好的回忆也有,但只是零星片断,比如考高中,发榜那天,邮递员骑車,要送通知书到家门口,那天我早早等在胡同口,見邮递员骑车过來,一路小跑追到家门囗,那是决定我今后命运的一次记忆。记忆不一定都是美好的。坟地的记忆同样刻骨铭心,至今不忘。
以我个人的经历,我知道恐怖是多么可怕,孩子受到惊吓的阴影,会跟随他一辈子。願今天的孩子永遠脱离战争,远离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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