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蚌寺的那个冬天，到达藏北工地的第一天和第一夜

无系之舟，2022。07。29

     1970年初，我们之中，两个人参了军，三个人坚持到藏南的山查县去插队，17人中有一个在这之前就被家里说服而返回北京了。我们剩下的11人，就被安排在当时地质部刚刚组建的一支藏北石油勘察队，我们作为知识青年，相对于从农村直接招进来的大批工人，我们当然就是最有文化，同时又最年轻的一批工人，领导很看中我们有知识有文化，很活跃，加上领导有来自地质部，或家在北京等等，和我们这些北京来的学生感到自然的亲切，大家都感到很舒服。。。

     这支地质部所属的石油普查大队驻扎在拉萨西郊的哲蚌寺，此时正在每年一度的冬训时期。大部分职工都回家休假了。大队工作的藏北地区海拔平均在4200-4700米，冬天是不可能工作，只有4月开春之后到十月冬天封冻之前的大约5-6个月的工作时间。我们在驻地除了当时流行和必须的政治学习，其他的事情不多，我自己继续读书，有空就在哲蚌寺内外转游，和一些当时战战兢兢地不敢公开念经的和尚聊天，他们大多是在年轻时一步一步，艰辛地从许多其他地区走到这里来入教修行的，自从到达西藏再也没有回过家，对宗教的虔诚渗透了他们的血液，但那个特殊的年月，他们不敢公开念经和作佛事。虽然当时我对宗教的充满了好奇，但历来都以“唯物主义者”自许的一代人是很难接受任何宗教的，而且坚信宗教是“麻醉剂”，所以似乎都是一边看，一边“拒绝”，而没有真正地去理解和学习（这一课在1978年上大学之后，在北京的雍和宫听了几次关于藏传佛教的博大精深的讲解后补上了一些，当然到海外之后的读书对宗教有了更多的理解）。。。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但不是我今天小故事的重点。

     短暂地集中培训后，我们被分到了石油普查大队的下面各个分队，男同学多到了钻井队，深到千米的大钻队，几百米的中等钻机队，还有几十到百米的浅油层小钻机。。我被分到下属的两个物理探测队之中的一个.

     我们在拉萨的哲蚌寺渡过了1970年冬天的一月到四月，那时一个充满阳光的冬天，虽然拉萨的气温夜间很低，但白天，我们坐在所住的藏楼的屋顶上，阳光之下，读书也同时是非常享受阳光的温暖时刻，想在回想起来，当时在其他地区，在西藏，文革的火焰都依然在燃烧，当我们在哲蚌寺，就像被屏蔽在一个充满阳光的世外桃源，我们和其他地方的知青的联系也渐渐地淡了下来，少了很多“中国向何处去”这类的话题。在我们所在的分队领导组织的学习中，主要是教导我们如何和“工农结合”，向队上的工人师傅们学习，这也是当时CCP对知识青年和学生们的一个重要要求，但说了半天，我们依然不知道如何去做，我们似乎也不在意，也并不认真去想和讨论，还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四月初，休假的职工陆续回到队上。我们兴奋地期待到藏北高原工地工作的时刻，盼望出队的时间。几乎是前后脚，地质队上还同来了天津革委会敲锣打鼓送来的两个高一学生带领的9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另外在我们之后赶过来的13个北京学生。这批青年学生是这个地质队伍的新鲜血液。

     终于，四月初，我们兴致勃勃地收拾行装，又一次踏上了青藏公路，一路北上，坐在仅仅是帆布覆盖的卡车顶上，我们“全副武装”，内外穿了从内衣，棉毛衫，毛衣，毛裤，外边套上棉裤，脚上是毛袜子，全羊毛的皮靴，然后套上羊皮大衣，羊皮帽子，还要戴上口罩（保暖作用）。。。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行头的总重量可能至少是一，二十斤，我们自身这样负重，不仅能没有梯子的卡车车厢上上下下自如，而且没有一点沉重，畏惧，心中只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也许是年轻？也许是。。。这么多年后，我反而找不到答案。

     和我们同车的工人师傅，在车上，一般都是睡觉，很少说太多的话，而我们除了聊天，还不时一起高声唱歌，一个接一个，只要能想起来的歌就唱，革命歌曲，民歌，外国民歌200首中的许多熟悉的歌。。。真不知道我们是在何时学会了那么多歌，而且歌词都记得那么清楚，我们的热情感染了同车的工人，他们也饶有兴趣地和我们一起唱他们会唱和能唱的。。。歌声驱散了极度的寒冷，也似乎铺平了一路的颠簸，忘记了缺氧的艰辛和一路兵站的冷饭和冷菜。。。人的精神力量到底有多大，这是我最深切体会到的一次！

     我们所属工地在安多县境内，离安多县城往西还有一百多公里。也就是说从拉萨到工地总共也就是五百多公里，如果是今天的青藏公路现代路面（当然仅仅到安多），即使是在高原，一天到达应该没有任何问题。而上世纪70年代的青藏公路，大家给的昵称是“搓板路”，也就是弯道很多，坑凹不平，大小的乱石，车速最多是三四十公里，就常常把我们从座位上颠起，甚至头可以碰到卡车的顶棚。。。有时会碰得生疼。

     我们就在这样的路上，在帆布蓬下卡车车厢内的颠簸了几百公里，住宿那曲，安多两夜，在第三天的中午到达了工地--藏北的伦不拉盆地，蓝天下的这片黄土地显得格外的寂寞和辽阔，一种非常难以描述的动人的美！

     藏北还没有任何春天的迹象，气温就是在阳光下，也不过就是1-2度左右。只是住地旁边的小河上的冰层不那么结实了，晶莹剔透的冰面上在阳光之下开始有了奇异的裂纹，非常漂亮的冰花。。。我们是第一批到达的工人，而前来打前站的是队长和炊事班和警卫班的老师傅们，他们给我们打来热水洗脸，每人还吃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简直觉得太温暖了！

     驻地的海拔是4200米，刚刚到达时走路是要大喘气的，但第一天到达的兴奋代替了一切，师傅们已经为我们搭好了帐篷。那时的帐篷是非常结实，一切都是真材实料：在细密绿色帆布内是装的厚厚密密的粗细混杂的驼毛，非常重，是用钢架螺丝拼接来支撑，在近半年的时间，我们就是要靠它来抵御藏北的狂风暴雨，风沙碎石，或大风雪的袭击。。。所有这些支帐篷的事，都是靠队上最年轻的男工人承担，队长根本不让我们沾一点边儿。

     帐篷里看起来非常舒适，最小的帐篷有上下8个床，但最多也就住三，四个人；中等的大帐篷有上下铺十二个，但最多住六个人，上铺是用来放行李；大的帐篷是不自带床的，每人都有一张折叠的行军床，很大的空间内，大约也就住8个人。

     下午，我们把自己的床铺行李收迅速收拾好，就迫不及待到周围的山边去玩，我们爬上最近的一带山顶上，在阳光之下，看到下面远处几百米处小河边的我们这几顶的帐篷，只不过是一些绿色的小方块，一种缥缈，虚幻，有点不知自己在何处。。。天地间除了呼啸的风，强烈的阳光，空旷的大地，只有我们，我们在山上静坐了许久，才慢慢下山吃晚饭。

     随太阳落到远处山下，立刻凉意袭来，灿烂的星河挂在我们头顶，非常清亮和赏心悦目，然而温度下降的非常快，我们穿那么多衣服都不停地打抖，这才想起老师傅说可以用帐篷中的炉子，烧牛粪来取暖，但直接点牛粪是不可能的，要用汽油拌一下，我们很快地备齐了牛粪，汽油，还找好几个长棍，准备生火，可能是牛粪不很干或我们放的汽油不够？ 总之，几次都失败了。。。我们想多放些汽油，也许是天津来的初一的队友做家务的动作比我们快，她一下放进了不少汽油，而且也没有想，就在她用手里的那根棍子点燃的一头，伸到了炉子，也许是汽油还没有渗进牛粪而在面上？。。。总之只听到“抨”的一声，火焰窜出了炉子，一下就向帐篷的屋顶冲去，我们蒙了。。。此时只看另一个初二的同学端起一盆水力图要浇向火焰，难怪她们才上初中，没有任何知识。我来不及说什么，直接把她推后，也没想可能会连水带人一起摔倒，我脑子里当时上下迅速过了所有可以制止这场大火的方法：泡沫，沙子，被子。。。突然才感到自己身上的皮大衣是一个工具，于是迅速脱下沉重的皮大衣，一下盖在了燃烧的火炉上，谢天谢地，可能也是两三分钟吧，火焰的大部分就被压灭了，我们把边角窜出来的余火一点点踩灭，整个帐篷一片羊毛的胡臭，冒着烟。。我们不敢打开帐篷门，万幸，没有烧起帐篷，没有人受伤！我们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傻傻地暂时忘记了寒冷，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必须立刻钻进被子。。极度害怕参杂在第一天的兴奋中（后来才知道有一部分是缺氧造成的神经反应），从没有过的冷。。。但可能还是因为这几天实际太累，我们四个还是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们的被子边是一层呼吸出的气体结成的冰。。

     我们自感很狼狈，也非常害怕，不想让领导知道。。。可不说，我就不能领到新大衣，这里的天气，没有一天是可能离开皮大衣的，不得已，只好低头走进队长的办公室。。。不敢抬头，把事情照实说了一遍，然后才大胆看了队长一眼，队长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也没发怒，“还好，你们没出大事，你们这帮孩子，小资产阶级，太爱面子，怎么做不知道的事就不问问老师傅。。”，他很快写了批条，我到储藏货物的帐篷领了一件新大衣。

     过后，我没有想到的是，整个大队都传说我能英勇机智救火，不惜自己的大衣，我倒变的哭笑不得了，生活中许多事就是这样的滑稽！我们在藏北的寻找石油的生活就这么精彩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