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病了!
人们常说武汉没有春秋,只有冬夏两季。这话一点不假。你看,才到四月下旬,只要出个大太阳,温度立马上升。怕冷的人还勉强穿着春装,而怕热的就只剩下单衣了。然而春天毕竟是春天,万物生长,同时也是传染病和各种慢性病高发的季节。很多病都在这时候发生,并且显得特别的凶险。
四月二十五号下午,正是这样一个大晴天。我正在实验室里忙碌着,走廊里的电话机不停地响。一会,细菌组的小蔡过来叫我:“江育林,你的电话!”我很奇怪,在上班的地方很少有我的电话。我拿起话筒,这是从省防疫站打来的电话:“你妈妈病了,在医院里。我们马上开车过来接你,大约十多分钟就到。请你在大门口等我们。”电话非常简洁而明了,不等我问话就挂了。
我茫然地脱下白大褂,赶快跑回家里。刚好昨天买了几斤苹果,我顺手把它们装进网兜,再在饭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就走了出去。脑袋里还在不停的转动: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我走到大门口,刚好一辆吉普车也开了过来。从车上走下一个人:“你就是江育林吗?”我不认识他,但认识那个司机,他确实是防疫站的。那人看着我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说了一句:“恐怕用不着吧。”随即,把手一挥:“赶快上车吧,车上再说。”
车飞快地开了出去。那人对我说:“你妈妈病了,可能是脑溢血。现在躺在隔壁的部队医院里抢救。人完全是昏迷的,情况比较危险。你们要做好精神准备。”
脑溢血?我大吃一惊。平时妈妈看起来比爸爸的身体要好很多,而且很注意锻炼身体。退休后经常跟其他退休的老人们一起活动,不像爸爸很少跟人交往。家里每个人都是担心爸爸的身体,怎么会是妈妈病了?
到了医院,我们进了抢救的病房。妈妈正躺在那里,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浑身脏兮兮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就是胳膊上插了针头,正在输液。爸爸则伤心地坐在旁边,低着头一筹莫展。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爸爸抬起头,看到是我来了,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这时,我才看到在爸爸的身边有一包妈妈的衣服,大概是爸爸带过来的。
经过一番询问,我才知道了整个过程。妈妈早上要去口腔医院看牙齿,吃了早饭就走了,结果到中午过了还没有回来。爸爸急了,到处打听也没有消息,妈妈仿佛人间蒸发。直到下午快三点了,防疫站的总机房里接到隔壁部队医院的电话,询问这个单位有没有一个叫陆梦文的职工,这才知道妈妈在那里。据部队医院的人说,妈妈在口腔医院看病时突发脑溢血,昏倒在厕所里,被人发现。但口腔医院没有抢救脑溢血病人的能力,刚好旁边有这个部队的医院,就用担架车把妈妈送到这里来了。这里的医生从妈妈的口袋里发现了看病的账单,知道了妈妈的名字。他们估计妈妈住的地方不会很远,看样子也是一个文化人。就试着往周围的单位打电话联系,一直到下午三点才联系到防疫站。
医生问我:“你妈妈高血压多少年了?”我茫然地摇摇头:“我们从来不知道妈妈有高血压。”医生说:“她肯定高血压已经很多年了,否则不会这样的。”
原来这样!在那个年代,人们根本就没有保健意识,各单位也不像现在这样每年还组织职工体检,大家只是病了才去医院。所以如果有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基本上都是等到后期发展得很严重才被发现。我的高血压也是偶然发现的,而且即便是发现了,也从来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后来我还知道,我的外婆也是得脑溢血去世的。这就是说,妈妈有高血压和脑溢血的家族史!如果放在现在,人们早就非常警惕,想办法避免了。妈妈如果在现在,恐怕不会这么早就发生脑溢血啊。
这时,我头脑冷静下来,开始考虑该怎么面对这个情况。首先,当然是要尽快开始抢救。我和爸爸在医生的指导下,把妈妈的脏衣服脱了下来,换上病号服。医生先只是在维持性治疗,看到联系到了家属,也开始组织医生进行抢救。
我对爸爸说:“你先回去吧,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如果我们两个都耗在这里,过几天就都会累死。我们轮换着照顾妈妈,我先顶再这里吧。你要赶快做几件事,一是通知两个姐姐和小林,叫他们过来。再就是通知大娘娘,叫她来看看。”
我想叫大娘娘过来,是因为她是梨园医院的副院长。不仅医学知识很丰富,有经验,而且跟同行的人都有联系,能跟这里的医生们搞好关系。
大娘娘很快就来了。她仔细看了看妈妈的病情,又跟那里的医生谈了很久。果然她跟那里的医生是有些联系。医生们看到我们都是医学世家,跟我们也随便多了,什么事情都能跟我们讲清楚。
妈妈的情况好像还不错。第三天,妈妈的眼睛就能睁开了,甚至还能说几个字。后来小樊过来看她时,她看到小樊穿的衣服是柔姿纱的仿真丝料子,居然开口对小樊说:“我也想穿柔姿纱的衣服。”小樊赶快安慰她说:“好的,我一定给你做一件。”
一切都仿佛在迅速好转,妈妈的手脚都能动一动了,脸上也有了表情。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脑溢血的病人,看到这样,觉得离痊愈似乎不远了。
五一节到了。医生都放假了,只留下值班的医生。病房里非常安静,连妈妈也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睡觉。下午,医生过来查房。他看看妈妈,突然停下脚步,翻开妈妈的眼帘,仔细看了看瞳孔。突然低声惊叫了一声:“不好,她好像又在出血啊!情况有点严重了。”
可能妈妈这几天自己还在用力大便,刚停止的脑溢血再次发作,妈妈从此就开始陷入深度昏迷。医生找到我说:“第二次脑溢血是非常危险的,凶多吉少,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啊!”我点点头:“我们都是学医的,有什么事情不会找你们麻烦,你们就放手抢救吧。”
小林从平顶山过来了,大姐姐也从潜江来了,小姐姐一个星期后也从新疆赶到。我对大姐姐说:“你赶快回去,这看来不是一下子的事情,不要都耗在这里。反正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叫,你当天就能赶回来。现在就由我跟小林来照顾。”然后我跟爸爸说:“现在人多了,你就不要来守着了。小姐姐来了就负责做饭好吗?我们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餐馆,再长期吃下去吃不起的。你有空就来看看,平时就留在家里吧。”
在五月份这漫长的日子里,妈妈完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仅靠输液来治疗和维持生命,我跟小林轮流值班来照顾妈妈。晚上,通常是小林负责上半夜,我负责下半夜,我们都累得够呛。开始,我们就睡在病房里的一条长椅上。几天后,对面病房死了一个病人,有个空床了。我就睡在那里,觉得舒服多了。而小林看到那是死人睡过的,不敢去睡。待医生来查房时就问医生,还有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医生很奇怪地说:“不是对面有个空床吗?你们可以去睡啊。”小林吞吞吐吐地说:“那里前天不是才牺牲了一个人的?”医生忍不住笑起来:“医院里哪张病床上没有死过人啊,那有什么可怕的?”
小林是搞工程的,喜欢研究数据,他把妈妈每天测量的血压值拿过来画了一条曲线。他拿着那张图来找我:“哥哥,你看这条曲线在不停下降啊。像这样下去,再过一个星期不就到零了?”我瞟了一眼,立刻警觉起来:“是啊。这几天要注意,可能要出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半夜,我照常去翻开妈妈的眼皮观察。突然,我发现妈妈的一只瞳孔正在慢慢地放大。我惊慌地叫了起来:“医生,不好了!”医生迅速赶来,拖来了氧气瓶,开始紧急抢救。他们试图从胳膊上的血管大量输液,但已经输不进去了。于是又试图切开大腿根部的血管,切开后里面居然没有血流出来。灌了一点水进去,才有点红色的水流出来,于是赶快接上针头开始输液。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医生把我拉出病房,对我说:“你妈妈现在非常危险,随时可能死去,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说完又进去了。
一会,爸爸过来看妈妈,看到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惊慌地问:“怎么啦?”我说:“现在正在抢救,你不要干扰他们,先回去吧。”
经过几天医生们的奋力抢救,妈妈终于脱离了危险。但医生们都对她没有什么信心。我问大娘娘:“你觉得还值得抢救吗?”大娘娘仔细检查了妈妈的情况,肯定地说:“抢救。现在还没有到放弃的时候,还有希望。”
随后的半个月,妈妈的病情基本上控制住了。她慢慢脱离了危险,进入恢复阶段。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一天,我看到医院里有个磅秤,上去一称,整整瘦了二十斤!这才是开始啊,后面的路还长。天啊,不知道还要轻多少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