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难忘的第四个春节:1972
由于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大家都想早点回家。虽然二月十五号才是春节,但一月底,我们就开始纷纷返回武汉。没有人愿意留在农村过年,也没有谁再劝知青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了。大家似乎都看穿了。
一月三十一日,我们早早就离开了生产队。先约了荣兴的同学,再走到江山,把那里的同学也邀上,晚上一起到了荆门火车站。经过一年多的试运行和调整,焦枝铁路终于正式通车了。每天有一趟车从武汉开往宜昌,也有一趟车从宜昌开往武汉。对于从来没有见过火车的农民来说,这可是天大的新闻。人们纷纷扶老携幼来看火车,连不能走路的老太太也用竹床抬几十里地来到铁路旁,等上几个小时,直到火车开过去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刘桂兰的妈看了火车后非常高兴,连连惊叹:“火车真是了不得啊,在地上爬都爬得这么快,要是站起来跑该有多快呀!” 不过,由于农民不懂得火车是刹不住的,不理解人一定要让火车的道理,刚开始常有人被火车压死的事情发生。有的人站在铁轨中间大叫停车的,也有站在站台下面来不及爬上去的。过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好起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多人结伴坐火车直接从荆门回武汉过年,每个人都很兴奋。晚上九点,火车才从宜昌慢慢开来。好多人啊,每个车厢都是满满的。但我们也要回家,于是大家拼命地挤。只要一个人挤上去了,马上就把其他人也带上来。大家挤成一团,火车停在那里光叫唤,但也不敢开。终于大家都挤上来了。
由于沿途都是这样拥挤,火车只有慢慢地走。走了一整夜,又走了一个白天,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到达武昌。不过我们已经很满意了。
回到家里,每天就是到处探亲访友。学校、汽标厂、同学家里……。但是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看到别人一个个都招工回来了,自己还呆在农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大家都对我们这些人很热情。
快过年了,一连几个清早,我都要到广埠屯菜场去排队。买肉、买豆腐干、买糖、买油……,反正买什么都要凭票。谁也记不住,只有把所有的副食品票带在身上,排队时慢慢看墙上的通知:“十四号副食品票买二两粉条,十五号副食品票买四块豆腐干,十六号票买半斤白糖……”等等等等,每家都要排上几天队才能把过年的东西买完。
那天我正在排队,突然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们班上的俞志远也在隔壁的一条队里排着。他是红五类,第一批招工就招到武汉造船厂了。所以看起来红光满面。他问我:“招哪里了?”这是当时最流行的问话,也是我最怕听到的问话。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俞志远微笑着看着我,“好心”地劝告说:“我看你就在农村找个好人家,在那里安家算了,已经没有希望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像被捅了一刀。本来想顶他几句,看到周围都是人,还不知道是红五类多还是黑五类多,咽了口口水忍住了。于是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二月十三号,阴历二十九。我刚从广埠屯排队买东西回来,爸爸妈妈正在家里着急地等着我:“院里要我们赶快搬家,明天一定要搬完!” 我奇怪地问:“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急什么?过了年搬家不行吗?”爸爸紧张地说:“不行不行,人家要搬到我们家过年,我们一定要马上搬走!”我看着天,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搬哪?可能我的脸也象天气一样难看。爸爸很担心地劝我:“不要闹,专案组里的人都在盯着我们。千万不要闹啊!”
原来革委会里那些苗正根红的“革命分子”闲得手痒,开始打黑五类住家的主意了。首先就看中了我们家的大房子,命令我们赶快腾出来,搬到十七栋的两间房里。一年后,又收回了一间,换了十六栋的一间小房。于是我们家就在相隔近百米的十六、十七两栋楼里各有一间房,组成了一个新家。
事情来得这样急。我们只有一边在这里清理东西,一边搬运,一边在那边摆放东西。唯一的运输工具就是一辆板车。两地相隔虽不到一公里,但沿途几乎没有平地,路也不平,特别是最后快到时有个很陡的上坡,拉板车上去非常费力。
我看到开始下雪了,心里非常着急,想尽快多拉一些,否则第二天会更加困难。但房子里的东西没有清理好,怎么也来不及。反正是爸爸在这里清理,我和小林一趟趟地拖。到了那边,把东西就摊在那里由妈妈来清理。一天下来,倒也搬了不少。但要明天搬完,够呛!
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早上起来,到处白茫茫的一片,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路更难走了,特别是上坡很费劲。我们累得满头大汗。到了那边,那么陡的斜坡根本上不去,只好叫小林拿锄头先挖出一个个小坑瞪脚,我才能把板车拉上去。好在我们在农村干了三年多,力气够大了。不料,在拉第二趟时,两个红五类的小孩居然在那个陡坡上滑起了雪橇。把坡子滑的光滑无比,挖的小坑也荡然无存。我烦透了,小林只好再用锄头挖坑,我则踩着它们用力地一点点地往上拉。那些小孩不但不让开,反而对着我们往下滑,把小林挖的坑迅速地填满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火山一样爆发起来。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被赶出来让你们住,你们在挡住我们搬家的路,这还要人活吗?我抡起锄头,对小孩喝到:“滚开!要不打死你们!”我跑到那几家的门口,用锄头在他们家的水泥台子上狠狠地砸下一块。站在那里大声地骂到:“狗日的听着,不要逼人太甚!把我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赶快把你们家的小崽子带回家去,不要挡我们的路!”那几家的大人吓得赶快把自己的孩子拉了回去。在我骂街的时候,周围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妈妈脸吓得苍白,连大气也不敢出。我告诉她:“不要怕,在农村干了三年就算是贫协的人了,这些狗东西算什么!” 再后来,挡路的人算是没有了。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总算在中午前把必需的东西基本上拖走了。像沙发,椅子等大东西根本就没有地方放,只好丢在原处。晚上,我累得要命,一动也不想动。妈妈还做了米酒给我们喝。就这样,我们大年三十被轰出来,马马虎虎地过了一个年。
初三,我们看到丢的东西太多,想再到原来的地方看看,能否再拿些东西过来。一到门口,就看到那里已是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才有人开门,原来是毛高贵一家已经搬进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动作这么迅速,可能帮他搬家的马屁鬼很多吧。里面好暖和啊!毛高贵还在被窝里没有起来,正在享受哩。我告诉他想看看有没有可以拿的东西。他窝在被子里很不耐烦地说:“都丢到后面的空地上了,你自己去看吧!”我走到后面,雪地里乱七八糟的堆了很多东西:沙发,椅子等等已被砸烂,不会有什么了。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初四一大早,吴恒乐跑来看我。他带来一张街道口电影院的电影票,约我下午去看电影。中饭后,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电影院。正等待开演,突然后排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娄建华也来看电影了,正坐在我后面。娄建华第一批就被招到应城化工区,还去大连化工厂培训了一段时间。她一看见我,就惊喜地叫了起来:“江育林!你现在招到哪里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后来我们又讲了几句,但我一点情绪也没有了,只是心不在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电影一散场,我马上溜了出来,不愿意见到任何人。
第二天,我打算到汉口给老乡们买绣花用的彩色线,就乘十五路公共汽车,想到大东门转电车。我从十五路汽车的尾部挤上了车,正望着车窗外发呆,突然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钱吉林老师。他在华师一上车就看到了我,特地从车头挤到我这里来。他欣喜地拉着我的手问道:“你被招工上来了吗?在什么地方?”这是我最怕听到,然而又是听到最多的问话。我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出声。他很快就明白了,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钱老师小声说:“不要紧,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说着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我的头,但伸了一半又缩回去了。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汉口,于是钱老师又往车头那边挤到售票员那里,买了两张车票。他递给我一张说:“这张票是到大东门转车的,我替你买了。我在前面先下车了,啊!”我无语,点点头。钱老师在付家坡下了车。但并没有走,而是站在站台上。透过车窗,我看到钱老师背过身在偷偷地抹眼泪。我的心里象被抽了一鞭子,有说不出的痛。这几天的遭遇使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了。我为什么要回武汉?这里又不是我呆的地方,我有什么资格赖在这里?从汉口回来,我乘电车直接去了火车站,买了返回荆门的火车票。我没有和家里解释提前回去的原因,他们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清理要带回去的东西。
就这样,我“赶”回了荆门。一路上我都感到心里憋屈得慌,一直到我回到生产队,才觉得舒畅些。是啊,这里才是我有资格呆的地方!
天哪,我终生难忘的一九七二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