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武汉休养
从医院回生产队后,我一直在家休息。总觉得呆在家里不是个滋味,但也不敢贸然出工。大家都劝我回武汉休息一阵。我有苦说不出:回去住哪儿?吃什么?钱呢?
大姐姐那时已经到了荆门。到七零年中旬,七医院基本上已整个搬来了。医院暂时安在十里牌的军马场,叫“五七油田荆门职工医院”。由于完全是白手起家,刚开始,到处是简易的木板房和工棚,条件非常艰苦。但就那样的条件,在荆门已经算是很有名气的“大医院”了。医院里大多是“根红苗正”的医务人员在看病,政治条件稍微差些的就到农村“巡回医疗”。记得有个笑话:一个高度近视的医生在野外走路实在不安全,大家就安排她留在屋里做饭。三伏天,那医生好心煮了一大锅稀饭,想在外面找个地方摊凉了,以便其他人回来能马上吃。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块黑石头正好放锅,就端着稀饭锅往上一放。不料那是一只正在酣睡的大黑狗,被意外烫了一下,惨叫一声跳起来就跑,把一大锅稀饭掀在地上。大家回来看到这个样子,个个啼笑皆非。其条件艰苦可见一斑。而像大姐姐这样的人属于劳改对象,根本不能接触医务工作。只能天天在那里做建筑工人,倒预制板,扎钢筋。大姐姐看到我这样有气无力的样子,也想叫我找个地方休息。但医院里根本容不下我。想到武汉原先七医院的旧址还有个留守处,那里还有人留有空房子,还有个食堂。打算叫我住在那里,回来时顺便把手风琴也带到荆门。于是帮我联系了一辆便车,给了我几元钱。七月六号,我像残兵败将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武汉。
七医院里空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影。大姐姐帮我找的是单身宿舍里的一间空房子,里面只有一个桌子和一张大床,上面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蚊帐,其它什么也没有。条件差倒没什么,在农村都能呆,到哪里都不怕。但是那个破蚊帐却让我在那十几天里吃够了苦头。每天晚上蚊子成群地扑过来,根本无法入睡,只有不停地驱赶。头两天只能是白天睡觉,晚上就坐在那里赶蚊子。后来买了蚊香,把它挂在蚊帐里面才足以赶跑它们。每天早上起来满身都是蚊香灰。
我犹豫了很久:这次回武汉要不要去防疫站?我很害怕专案组又要把我关起来写材料。但是军代表给我寄过钱,总得有个交代,而且说不定还能见到爸爸妈妈。于是七月十日,我硬着头皮去了。
不料刚一进防疫站的院子,我就看到爸爸一个人拉着一辆堆满杂草的板车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监督他的职工。他看见我,立刻停下来,全然不顾那个人就在旁边。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问我:“病完全好了吗?招工有什么消息吗?能招上来吗?” 看来他知道我住院的事情了。我本来想告诉他,像我们这种情况招工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想了想,就摇摇头,改口说:“很难说!” 爸爸眼睛里露出一丝希望:“哦,很难说呀,等等吧!”后面的人催他快走,他只好拉起板车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给他一点希望总比说真话要好些。
从防疫站的革委会办公室出来,我走到家门口。站在那里看了半天,不知道应当进去还是不进去。妈妈大概是被告知我回来了,赶回家来看我。我们坐在里屋,这是两年来我们第一次单独地,在没有人监视的情况下坐在一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像看着陌生人一样。
妈妈头发几乎全白了。大姐姐早就告诉我,那是工宣队在一次大会上,宣布她是历史反革命。妈妈当场昏倒,两天后头发就全白了。大姐姐去看她时,她哭哭啼啼地说,真的不想活了。但是想到死后我们四个孩子将会成为“杀关管”的后代,会永无出头之日,才勉强坚持活下来的。
妈妈身体还好,只是瘦了很多,奇怪的是她大热天居然还披着一件棉大衣。妈妈问了我住院和恢复的情况。讲了几句,看看外面没有人,突然把大衣里面的一个角撕开,从里面掏出了几张钞票。一看,是四十元钱。我呆住了:妈妈每个月只有十元的生活费,不到两年,她从哪里抠出这来四十块钱!妈妈叫我赶快收起来,我不肯要。妈妈急了:“快呀,不要让别人看见了!”接过钱,我的手在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我赶到二附中。小林住在那里。我知道工读班的朋友们对他非常关心,有些人还省下自己的粮票给他,有的帮他买东西,但生活还是比较紧张的。我把他从宿舍里叫出来,带到篮球场上。我偷偷地把这钱全塞给小林,叫他省着点用,这是妈妈给的。小林接过钱,没有吭声。
妈妈的钱究竟是哪里来的?一直是个谜。一直到后来看到爸爸写的《文革经历》,我才知道了这钱的来历:“……在牛棚初期,好几个月的工资还是照发……。那时除了自己吃饭开销外,又不能把钱送回家去,因而几个月下来,口袋还很存了一些钱。钞票有那么一摞,又没地方存放,所以只好整天带在身上。……(后来有一天)统统地被赶上火车, 到了孝感花园……到那里以后,天已漆黑,外面也无甚灯。他们就要我们,还有“革命同志”等,在宿舍外面的席棚上用浆糊刷大标语……这时我突然见到梦文(注:就是妈妈)也在人们中间,于是我就趁黑接近她,塞了一把钞票给她。她自然也就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收进衣袋。我知道孩子们用的钱还得从她那里取,我反正不用钱,所以才这样做了。这也算是我见机行事一回。”
在武汉的十几天里,我基本上就是在同学家里、汽标厂的工读班朋友那里和二附中小林那里来回跑。也只有这些地方可以去,也只有这些地方才感到一些温暖和友情,也只有去这些地方不需要用钱。
但即便这样,几元钱也用光了。我到处打听油田去荆门的便车,毫无消息。我不得不给大姐姐写信:如果再不帮我想办法,我只有在把钱完全花完之前扒火车回去,手风琴肯定是没法带了。几天后,有人从荆门来,给我带来口信:七月二十三日凌晨有车去荆门,要做好准备。
那天半夜两点,有人轻轻地敲我的门,叫我们悄悄地去搭车。原来想搭便车的人很多,所以只能悄悄地走,否则谁也走不了。我们一行人上了大卡车,车上还装了很多东西,已经很满了。我们坐在上面,和栏板几乎平齐,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车在黑暗中飞跑,风很大。我怕受凉,也不敢睡,就站在车头大声地唱毛主席语录歌。车可能实在是装得太多了,还没有到潜江就爆了胎。只好把破轮胎卸下来,等路过的车带到潜江补好,再等顺路车带回来。等补好轮胎走到江陵,天都黑了。不幸的是轮胎又爆了,好在是在县城。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整整走了二十二个小时,一直到半夜十二点才到达十里牌。大家几乎要累得半死,不过好歹还是回来了。真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