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不啃的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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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 78

(2019-12-13 15:06:41) 下一个

在梦中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火车到达武汉。从家里到火车站来回两趟,才把行李全部拖了回来。爸爸妈妈在家里给我安排了住的地方。中饭后,立即到街道派出所报到。虽然大家都对我客客气气的,但自己总感觉像是从监狱里刚释放出来的犯人。第二天,拿着县里给的返城通知单,到市里和区里办理有关手续,换到了上户口和上粮油关系的证明单。第三天,到街道派出所把我的户口上到家里的户口本上,再拿着户口本和上粮油关系的证明到街道办转上了粮油关系。这样,我终于在一九七四年的最后一天,办完了所有手续。也就是说,从一九七五年开始,我算是一个正式的武汉市的居民了。

从这时开始,我可以说自己是武汉人了。可以随意地和亲人们在一起,和朋友们见面,和同学们聚会了。原来在农村时,我总在想象:当我回到武汉后,一定会长长地舒一口气,或许会高兴地大吼上几声。但当一切安定下来后,我一点兴奋的感觉也没有。特别是在区里办手续时,脑海里出现的尽是下乡时户口被销毁时的震撼。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次已经做过多少次的恶梦:我的户口被撕成了碎片,在天空中飘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有一间小茅草屋。一个狞笑着说话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你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过一辈子!!过一辈子!!!”我被惊醒了,满头大汗。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鼻子,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想搞清楚:究竟是在农村里梦见自己回城了,还是在城里梦见自己还在农村?当确定自己已经回武汉后,我安慰自己,这是刚回来的缘故,还不太适应,过几天就会好的。但后来的事实告诉我错了。这种恶梦一直延续了十几年,在工厂、在大学、在水生所,甚至在德国的慕尼黑,我都做过几乎同样的梦!它提示我心灵的创伤有多么深,也是多么难以抚平。

记得我九十年代到唐海县看虾病时,农委的同志告诉我:当年唐山大地震,从天津下放到唐海的女知青们想从窗户逃命,结果其中一个女孩被垮下来的窗梁砸断了脊梁骨。待到乡亲们把她抱起来时,头和脚都能对折到一起,人只剩下一口气了。但那女孩没有求别人救她,而是哀求旁边的公社干部:“你看我不能干活了,你和上面讲讲,把我的户口转回城里行吗?”大家都哭了。只好安慰她:“放心吧,一定首先把你的户口转回城里!” 那女孩子听后,头一歪,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一张城市户口在知青心中的分量是其他人不可能体会到的。

十几年后,同事告诉我一个笑话:有个富人看到街头石头长凳上睡觉的流浪汉很可怜,就出钱给他在豪华酒店里定了一个房间,请他免费在里面住上一个月。但几天后,流浪汉就又回到街头,怎么也不肯睡酒店了。富人不解,流浪汉告诉他:当他睡在街头的石头长凳上时,做的梦都是住在酒店里的好日子。而当他在酒店里睡觉时,做的可都是睡在冰冷石凳上的梦。

同事们都哈哈大笑,可是我一点也笑不起来。我认为,这是个很真实的故事。我自己不就是这样的吗?

几天后,我逐渐地习惯下来,不再把自己当作外人,开始从心里觉得自己“应当”是武汉人了。睡觉时也不是那样别扭,于是又进入了梦乡……:

春天,地上到处是野花。有池塘和小河,还有一片小树林,就像在荆门的农村一样。我在那里小心探索着往前走。在林子中间出现了一个很高很大的石碑,上面长满了青苔。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上面居然是光溜溜的,一个字也没有!我很纳闷,心里在想:“这是谁的碑?” 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想到是谁的,就会是谁的。真的吗?于是,我折了一些松枝和地上的野菊花,仿照以前民兵训练时戴在头上的伪装圈的样子,扎了一个花圈。我小心地捧着它,向石碑走过去。石碑上没有字,我不知道哪一边是正面。于是,我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把花圈放在朝南的位置。我默默地朝石碑鞠了一个躬,想说点什么。说什么呢?看着石碑,我想起了王庆荣,此时她墓前的木头牌子大概早被放牛娃拿走了,说不定连墓地都被某个工程的机械给平掉了。还想起那些在农村病死、累死,以及其它各种原因死去的知青……。巴金曾经建议在中国建一个“文革博物馆”,但没有被批准和认可。想建一个“知青博物馆”更是不可能。这些人既没有建设国家的“丰功伟绩”,也没有“苦大仇深”的鲜红历史。相反,在农村呆的时间越长,表明你家里的问题可能越多。这些人值得怀念吗?只有我们这些知青们还依稀记得。等我们老了以后,就会被完全遗忘了。于是,我挺起胸,大声地说:

“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献出自己年轻生命的知识青年们,永垂不朽!”



 

(第三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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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HBW 回复 悄悄话 "它提示我心灵的创伤有多么深,也是多么难以抚平。" 心灵真是受到伤害!
梅华书香 回复 悄悄话 继续跟读!
xhmao 回复 悄悄话 最质朴的,才是伟大的。谢谢你的这些文字,给人启迪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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