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带著矛盾的心情回到公社。一进宿舍,看见淑华失魂落魄躺在床上。
“淑华,你怎么没下队?病了?”
“若兰,”淑华拼命压抑着哭腔:“我怕啊!骇死人了!李小妹引产,是我值班陪她。你知道她都七个多月了。打了催产针后,她痛了一晚上。早上四点多钟,娃儿下来了。付医生把血呀肉呀接在塑料盆里,让我端去倒了。天朦朦亮,我端着盆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垃圾堆,把盆里的东西泼出去。没想到......没想到那双小手死死攥住盆沿。我甩了几甩也没掉,吓得我扔了盆儿,拔腿就往回跑......”
“后来呢?那孩子怎样了?”
“我跑回医院定了定神,又折回去看,也就七、八分钟吧!一群野狗在垃圾堆跑来跑去,连那塑料盆都找不到了。”
“若兰,我造了孽是不是?那孩子还能活是不是?骇死人了!”
我毛骨怂然地走到窗口,眺望着垃圾堆。暮色中,野狗在上面撒欢。自从县医疗队来公社后,这垃圾堆就招来了四方的野狗。全公社有十五个大队,单我们工作的十二队就有十个计划外怀孕的。这个垃圾堆将会抛弃掉一百多条幼小的生命。这是命啊!他们虽然还没发展完善,但他们也会用只发育了七个月的小手,死死攥住盆沿,为生存做最后的一博。
“这个工作太残酷,这个世界太残酷。"我转过头说:“淑华,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这次回城去找了县志来看, 过去的昌都县何等富庶, 一个下苦力的脚夫, 每逢赶场(5天)也要吃碗粉蒸肉。可现在, 连饭都吃不饱。 人口增长了一倍。 要是任人口发展, 全体就面临饥饿。 搞计划生育, 又是这样血泪斑 斑。 有什么好办法吗?”
不知怎的,计划生育工作组扔了一个活娃娃的消息象风一样传遍全公社。熊书记召集紧急会议,他一反平时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声调,冲着我们和医生们咆哮:“我当了十几年公社书记,工作中从来没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你们干的好事,把共产党的声誉都破坏尽了!”他稍微平静下来,仍然用严厉的语调说:“党的任务要完成,党的声誉也要维护。从今以后,胎儿不许活着出引产房!医生们,给我一句话!能办到吗?”
县里来的妇产科医生拣选着专业术语说:“技术上还有些困难。听说省医院有种新技术,在胎儿出来就注射一种药,可以保证终止生命。但药品名称剂量和注射时间部位我们都不清楚。”
“我马上就报告县里,派医生去省里学。”
医生们很快就学会了,引产的胎儿头一出来,马上在后脖窝上打一针,必死无疑.我并没亲眼看到医生的操作,这时的我千方百计争取干扫地,倒垃圾,洗布单子的粗活重活,远离引产室。
淑华很快就崩溃了。晚上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几个星期下来,她变得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曾经晶莹鲜红的嘴唇,现在粗糙黯淡。她再也无法工作了。工作组将她除名,遣返回生产队。
分别那天,我和二毛送她几里地。淑华一路走一路哭:“我真无能,连这份工作都干不好。其实小琴和兴凤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她们没事儿人一样。我就不能。那双小手总在我眼前晃。”
二毛动情地晃着淑华的肩膀:“淑华,你不要责备自己。你是好人,当然和那两个没心没肺的不一样。我和若兰跟你一样,都有罪恶感。早晚也会被除名遣返的。”
......几个月后,饥饿就降临了。这年大春作物减产50%,农民只分到了一百二十多斤谷子。刚过春节,家家户户都断了炊。沱江两岸的农民, 永远不会忘记公元1976 年的耻辱和灾难.有史以来,这个天府之国的鱼米之乡的农民,第一次出去要饭了。
虽然计划生育奖励,从原来的二十斤粮降低到十二斤,还是有人自愿来了,为了那救命的十二斤粮食。尤其那些孕妇,明知道生下来还是饿死。
医疗队早就撤了。女人手术只能到县医院做。妇产科人满为患。医生、护士和工作队员通宵达旦地值班。走廊的条椅上躺满了做完了手术虚弱的女人们。可怜的女人们下手术台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爸去粮站买米没有?
沱江边,每天都有十几个各公社的工作队员,在江边的石头上洗刷手术台上拆换下来的浸满了血的床单。殷红的血水,在河湾洄旋,久久不肯顺江流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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