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们四人坐定后, 芳先叹了口气, 然后伸手把雅娟鬓角的散发捋顺到耳后说:"唉!这家里的事我还是都跟你们讲明白吧. 也不瞒你们说, 这丫头并不是我亲生的!" 我和妻一听同时惊得坐直了身子:"什么?!怎么回事?" 芳并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把雅娟拉近些, 靠在她自己身边, 默默地看着我们夫妇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 才又开口说:"要不是经历了这次要命的大病, 有些过去的事我本不想说的, 但自从经历了这次鬼门关, 我也想开了. 今天即然牵扯到过去的事了, 我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干脆把我心里的事全盘讲出来吧. 我也想让嫂子知道我为什么要见大哥一面. 嫂子您是大气人, 想必听后一定不会怪我的." 芳顿了顿, 舒缓了一下气息, 接着又讲道:" 说来话长啊, 这要从我父辈讲起吧. 我家呢原来也算是书香世家, 只是到了我这辈才给毁了英名. 我爷爷奶奶是旧社会的开明人士, 从解放前一直无私支持革命. 等我父母大学毕业后, 正赶上建设新中国, 就进了对外贸易部工作." 听到这儿, 妻插了一句话:"噢!你父母真是对外贸易部的呀!" 妻这么说其实是因为我以前曾跟她提到过芳的家庭, 只是没验证过. 芳说:"对, 小时候我家就住在贸易部2号院, 爸妈还带我去过办公室. " 妻一听脸上猛然闪过一丝惊喜, 就示意芳继续讲.
芳接着又说:"当年我父母参加工作后, 年青热情高, 写了不少介绍欧美经济发展状况的文章, 结果在文革时不幸被当成反革命分子, 双双被批斗, 我爸被下放到青海放羊劳动改造. 青海条件很差, 爸爸一年到头总睡地沟子, 患了严重的风湿病. 和我父亲一起放羊的有个叫张老五, 张的父亲和大哥都是解放战争中被击毙的国民党军官, 所以他的罪名是敌特分子, 他妻子在文革中忍受不了批斗自杀了. 张老五对我爸非常照顾, 曾在一次雪暴中救过我父亲的命, 所以两人处得象亲兄弟一样. 后来张老五得了严重的肺结核, 由于医疗条件落后, 得不到及时治疗, 病得奄奄一息. 他在弥留之际求我爸爸帮忙照顾他寄养在别人家的儿子. 我爸给我妈写信把张老五的儿子接回了家, 当作自己的干儿子养着. 文革结束后, 我父母平反释放, 国家还给补助了一笔钱. 我家祖孙三代搬回了老家落户, 那笔钱也大部分捐给家乡搞建设了. 没过几年, 我的祖辈父辈先后都离世了, 就剩下我们兄妹俩. 哥哥在工厂当工人, 总想多挣点钱补贴我, 就要求上夜班想多挣点儿夜班费. 结果有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些犯迷糊, 被卡车撞得内脏受伤, 基本算是残了, 需要人照顾, 我就想调回老家去工作." 说到这, 芳把目光移向我, 带着一脸的歉意说:"那时我怕给你带来负担, 也不想让你知道原因, 所以开始有意疏远你. 而你却误解成自己能力差, 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所以你一提分手, 我就同意了.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之所以病危时想见你一面, 也就是为了当面向你解释清楚, 请求你原谅, 我不想自己带着遗憾离去. 我希望嫂子能理解我的冒失行为. " 芳说完就用双手捂住脸哭出声来, 我和妻赶忙起身去安抚芳, 设法让芳平静下来.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该说些什么才合时宜.
雅娟起身去拿了条湿毛巾递给妈妈, 芳拭干泪后又继续讲述:" 我回老家后, 照顾了哥哥半年, 哥哥最后还是没挺过来走了. 我很伤心, 就辞了职来到了现在这个城市打拼. 后来又遇到了雅娟的爸爸, 不久就结婚怀孕了, 但我生产时却难产, 由于医护人员操作失误, 孩子夭折了, 还导致我失去了生育能力. 医院为了减责, 和我们夫妻商议好可以赔偿, 负责帮着抱养了一个弃婴, 并立下了字据, 也就是雅娟找到的那张稿纸, 抱养的孩子就是现在的雅娟. 有关抱养的事, 我在前段病危时已通盘告诉了雅娟." 这时雅娟接过话题:"是, 妈妈把经过都给我讲了. 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 但后来想想妈妈这些年对我的养育和关爱, 也就把这事看淡了, 毕竟从出生几天就和妈妈一起生活了, 亲生不亲生又有何妨呢." 雅娟边说边紧紧地依偎着芳, 一副乖巧懂事的小女孩模样. 芳也用一只臂膀搂紧雅娟, 长出了一口气, 象是终于御去了沉重的负担, 但是我们夫妻听得却很压抑, 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陷入了一阵沉寂后, 我为缓解气氛就随口说了一句:" 就当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过去的都过去了, 该说的事情都搞明白了就好, 谁也不用再有心理负担了 ." 我话音刚落, 妻子忽然说:"我还有个小问题想问一下雅娟妈妈, 不知现在合适不合适?" 芳和雅娟同时把目光转向妻说:" 没事, 您说." 妻便问芳:"你刚才提到你住过外贸部2号院. 那你介意告诉我你爷爷奶奶的名字吗?" 芳有点儿不解, 就说出了爷爷和奶奶的全名, 妻一听, 眼光一亮问道:"你小名叫果果, 是吗?" 芳听妻说出多年没被叫过的乳名后, 也一脸惊奇, 疑惑地问:"是啊!, 我乳名是叫果果. 嫂子, 您, 您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妻一把拽紧芳的双臂说:"哎呀!太巧了, 妹妹, 我可找到你了. 你看看我是谁?" 芳皱着眉看着我妻子, 极力回忆了一会, 然后摇摇头说:" 我认不出来, 是谁啊?" 妻看芳确实认不出来自己是谁, 便叹了口气, 报出了自己的乳名. 芳一边念叨着名字一边努力回忆着, 在妻的不断提示下终于想起了妻是谁, 然后两人紧紧地拉住手讲述起又一件往事, 一件终于帮妻子了结了一桩心愿的事.
原来这段往事也牵扯到了文革. 妻的父母都是老革命, 解放后转业进了对外贸易部工作. 文革一开始就成了专政对象, 被关进小黑屋隔离审查, 家也被抄了. 当时妻刚四岁出头, 和正上小学的哥哥姐姐一下成了没人管的"孤儿", 有天妻和姐姐想念爸爸妈妈, 就坐在门口台阶上哭了起来, 正好被一对带着个小女孩买菜路过的老人看见, 两个老人问明了缘由, 就把这仨个孩子都带回了家安抚. 随后几天, 两老人把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归置干净, 承担起照顾仨孩子的起居饮食的责任. 妻当时太小, 就被老夫妇安排在他们自己家, 正好和他们叫果果的孙女做伴玩. 几个月后, 妻的父母审查告一段落, 被允许有条件地回家. 妻的父母非常感激这对老夫妇, 也知道了芳家祖孙三代的一些情况, 就想等自由了好好去谢谢他们. 但还没等感谢, 妻的全家被下放外省农村改造了. 妻的父母后来听到个消息, 说老夫妇一家也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发配外省改造了, 就再没了音信. 等妻的父母平反后, 去部里打听过老夫妇一家的消息, 部里告知没有老夫妇一家的人事档案, 查不到. 妻的父母就告诫三个孩子, 以后一定要想法找到老夫妇一家人, 不能忘了在困境中无私出手援助的好人. 妻一直记着父母的告诫, 把老夫妇一家人的姓名都牢记在心, 平时遇到有同名而且岁数差不的人, 就会探听一番. 在我一开始和妻谈起芳的时候, 妻其实就已留意了芳, 这也是妻想见见芳的缘故. 后来妻见到芳后, 知晓芳婚姻不幸且又在生病中, 就没好意思开口问芳的家世. 今天听芳提起小时候熟悉的住所才忍不住问芳.
当芳和妻子讲叙完这一切后, 屋里的人都是又惊喜又伤感. 谁也没预料到在我们这些人身后竟藏着这么多辛酸、复杂又有爱的故事. 那一晚上, 我们聊到很晚, 虽然被酸甜苦辣的往事折磨得够呛, 但每个人心里却似乎敝亮了许多.
五一节终于来临了, 我们为雅娟和东明办了一场隆重而喜庆的婚礼后, 就又过起了悠闲平静的老年生活. 我们几个老家伙在一起闲聊时, 总免不了要谈些对未来生活的打算, 无形中就商定了一件事, 决定乘着我们还能走动, 今后就在国内外轮流着住, 好好享受轻松的生活, 活个逍遥自在.
初夏在五月悄然来临了, 万物萌新的世界总是温润着人心, 让人触景生情地莫名向往着什么, 也回味着什么. 尤其是对人生经历曲折的人来说, 更是思绪万千.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 我和妻子以及芳三人散坐在后花园里, 边品着清香的花茶, 边咬闲聊天. 芳双手拢着茶杯, 望着屋外的景色忽然感慨起了人生, 说人生真是象外面的世界一样变化莫测, 并说这辈子最幸运的是遇到了我们两口子这样的人. 我很理解芳的感触, 就回应说:" 我不知道是人们把人生的定义搞复杂了, 还是人们想得太多了, 其实人生完全可以活得很简单. 算起来咱们都是被岁月磨练多年的人了, 没必要事事都去纠结. 咱们都已走在老去的路上, 能多付出或收到一份关爱都会幸福, 简单开心地活着才对得起每一天. 说实在的, 人活在这有情感的尘世间就是在自我修行, 无论沧桑繁盛也好还是疾苦喜乐也罢, 谁也避不开,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 阅历的丰盈, 我们对爱的认知会有更宽泛的理解. 这人活着不光要有爱、有情义, 也要有道义. " 芳听后, 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她是否更深地领悟了我所表达的意思. 我们三人都默默地注视着远方. 那天际绚丽的晚霞在变幻退隐, 归巢的鸟鸣声渐渐地消失, 世界显得一片祥和安宁. . . . .
故事到此算是结束了, 但我还想多说一句:我们一生留给世间最普通而又有意义的财富就是最简单的爱, 这份挚爱是岁月永远冲不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