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姨是我家的邻居, 在职工幼儿园上班. 小时候我家住二楼东, 她家住一楼西. 她是山东人, 操着一口胶东口音, 有一个儿子和三个闺女, 分别叫小平、小峨、 小花和小丫. 她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时, 总拉着长长的尾音, 抑扬顿挫的. 我们院里的小孩就总学她, 但她从不生气.
她对我家弟兄四个都特好, 看见我们时总要把我们搂靠在她身前, 用粗糙的手掌抚摸我们的脸蛋儿. 但那年月我有些怕她, 因为我总是淘气, 爱在院子里爬树, 骑墙头上玩, 还时不时和小朋友斗架, 一旦被她发现了, 她就把我拽到身边, 在我屁股上不轻不痒地拍打几下, 然后训斥教育一翻.
由于我妈有严重的哮喘病, 经常犯病住医院, 我爸要在医院陪护, 所以她就每次都会主动来照管我们兄弟四个的生活. 印象中我才不到5岁的时候, 我妈忽然病得很重, 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 可能是我忽然失去父母的日常照顾的缘故, 就变得很害怕和抗拒, 举止行为变得很异常. 我不想去幼儿园, 林阿姨就只能每天"押送"我去, 一路上她一手抱着我刚会走路的弟弟, 一手揪着我的胳膊. 我像个坐地炮一样耍着懒皮, 哭得惊天动地, 飞沙走石, 路人无不驻足倾听,进了幼儿园里我还在干嚎不停. 有时候小朋友就嫌烦, 会过来推搡我, 我就打他们. 结果是我被惩罚站在角落里, 但我也有小骨气, 站得尿裤子了我也不动窝. 害得林阿姨下班回家给我洗裤子.
记得有一次中午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拒绝吃午饭, 看管我的阿姨没办法就把正在照顾我弟弟那个小班的林阿姨叫来了. 她俩怎么劝, 我就是不吃, 后来林阿姨没办管, 叫那个阿姨帮着硬撬开我的嘴往里塞进半个馒头. 据我妈后来跟我讲, 当时林阿姨他俩硬塞馒头时, 我居然不停喊着:"八嘎亚路, 死啦死啦的哟." (我猜是林阿姨向我妈描述的.) 第二天, 我没在幼儿园哭闹, 阿姨们放松了警惕, 中午全体睡午觉时, 我偷偷从厕所的窗户爬了出去, 然后爬树翻过院墙溜到了自由世界. 我跑到离生活区挺远的一个河滩里自己玩得很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 我看见派出所的两个叔叔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拎着我就带回到了生活区大门口. 林阿姨一见我, 拍着胸口就坐地上了, 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个不省心的玩意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那天其实挺危险的, 因为上游的洗矿厂下午4:30要开闸放水, 说不定我就会随那大水奔流到东海了. 林阿姨从此给我起过一个当时享誉整个生活区的外号:三毛驴. 因为我在家排行老三, 又倔又不服管教.
后来我母亲病缓解了就回家休养了. 有一天我正在外面玩, 就听见高音大喇叭在广播, 然后不久游街的车队就开进了生活区, 当前面的吉普车和架机枪的卡车过去后, 我看见林阿姨的丈夫竟然五花大绑, 插着大牌子(写着反革流氓破坏分子)在第二辆卡车上. 我赶紧跑回家报告父母: "李叔叔是个大流氓正游街呢!" 父母立刻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并告诉我别乱讲, 李叔叔和林阿姨一家都是好人. 原来李叔叔家来了客人, 上夜班前喝了点儿酒, 没留心让耐火砖掉进了烧水泥的窑中, 毁了一炉熟料. 这都是当时的战备物质, 被判刑四年.
林阿姨是个要强的人, 就躲在家里几天不出门. 有天晚上我父母带着我和弟弟去看望她, 她就搂抱着我和我弟弟哭, 也记不清她当时讲什么了. 就觉得她好伤心, 像电影《苦菜花》中那个受迫害的老奶奶一样. 过了些天, 她慢慢缓过后, 又出现在人们面前, 一有事就会来找我父母商量, 包括她儿子女儿们后来的婚事, 她都问我父母拿意见.
也就是同一年冬季, 我母亲又病重了, 不得不转到北京西苑医院住院. 因我姑姑一家都在那工作, 便把我弟弟带去了. 我两个哥哥在上学, 而我既不去幼儿园也上不了学, 便胸前挂个钥匙整天在外疯玩. 父亲临去北京时给我们兄弟仨留了十元生活费, 告诉我们一日三餐去吃食堂, 不要麻烦林阿姨家. 那时林阿姨家很穷, 她要靠每月不到20元的工资养活四个大孩子, 她家餐桌上经常就是老三样:糊糊, 窝头和咸菜, 但她并没有因此忘了我家兄弟仨. 她每天都来检查我们仨的日常, 偶尔炒个蔬菜也会端一盘给我们. 我爱吃她淹的胡萝卜, 她就天天让我去她的淹菜缸里去拿.
我家其实应该生活很宽裕, 70年代初父母工资加一起每月近百元. 但自从母亲生病后, 父母陆陆续续向单位借了2000多元, 又吃了劳保, (一直到我上大学前才还清帐) 我家的生活就变得很糟. 我开始捡哥哥们的衣服穿, 本来衣服就破旧, 加上我一天到晚翻墙爬树, 沙里滚土里钻的, 衣服又破又烂, 人也又脏又瘦, 简直就是个小乞丐. 林阿姨便想法用旧衣服给我拼凑出一件合身的棉袄来. 好几次晚上看见她边看着我入睡, 边在蜡烛光下为我缝补挂破的衣裤. 后来她每天帮我洗脸洗脚, 教我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 有天下了齐膝深的大雪, 我没处去了, 便坐在楼门口劈了一堆柴. 她下班回来后, 看着我冻得手指都伸不直了, 便把我双手捂在怀中, 口里说着可怜的孩子, 眼泪叭叭往下掉. 自那以后我不知为何就忽然变得乖巧了, 不再像以前那么又倔又淘气了.
母亲在北京住了半年多医院, 林阿姨也尽力地看护了我半年. 有时她孩子叫她妈妈时, 我也就随着喊妈妈, 她就拍我头开心地笑. 后来我父母回来了, 我去她家的次数就少了, 但我一见到就喊她阿姨好, 就是觉得亲近, 她有空也常来我家拉家常. 再后来, 我家搬到了新楼房, 我上学了, 见她的次数也少了, 只是在节假日我两家互相走动, 她总对我父母讲想我们这几个孩子.
我上高中以后, 一直在学校住宿, 就基本没见过她几次了. 她也退休了, 给闺女看孩子去了. 上大二寒假我回家过年, 林阿姨的儿子按惯例来我家拜年, 说老人家住在外地, 经常念叨我这个"三毛驴" . 我也想找机会去看她, 但未能如愿. 毕业分到北京工作后, 机会算是彻底没有了. 后来我父母相继病逝, 就再无林阿姨的音迅了. 我曾让大哥打听过她的消息, 只听别人说老人家过得很好, 因为我们哥几个从小光叫林阿姨了, 从不知道她全名, 所以住址电话都查不到.
现在想想挺愧疚的, 她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下照顾过我, 而我却从未报答过她老人家. 也许我给过她最好的礼物就是今生曾叫过她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