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哪扯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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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任安书》和《答苏武书》并读

(2023-06-11 03:28:16) 下一个

司马迁《报任安书》于下列,一字不提:

 

李陵要率五千兵袭匈奴。汉武帝不允。兵力太弱,不足以。李陵坚持。帝拒再。陵力争并说大话。帝勉强应允。

 

李陵初战报捷,帝大欣。刚堆上的笑容被接踵而至的李陵战败受降的消息尽灭,并数日上朝,闷闷不乐。为了缓Boss 之頰,司马迁发言,说李陵他尽力了,皇帝你不必为此太过忧烦,小心伤身。(类似党代会代表递条子向邓小手提意见:“别吸烟了,对身体不好”)不幸,皇帝非但不领情,反而倒打一耙。

 

司马迁被判腰斩。汉律,可以宫刑顶替。司马迁自愿接受宫刑。

 

司马迁之痛,痛得非同寻常,正在于不提这些:讨好,却反得倒打一耙,还这么重!难以承受,却承受了。

 

司马迁的不老实,在不提上述。

 

《报任安书》中,只怨命,怨周遭,但不怨主子,是司马迁的老实。

 

统观《史记》,很几分《汉姆雷特》,命运之叹憾天恸地,却从不埋怨时局。不同处在于,莎士比亚是凌驾,司马迁是委屈。因此,汉姆雷特,什么人读,都会心灵震颤;《史记》,口味不特殊,难以领会其中滋味。

 

屈辱,大部分是自讨的,这便是司马迁品格的底色。其实也是《史记》的原生态。这确是很少见的。“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绝在斯,骚在斯!

 

被冤,使深刻,如《往事并不如烟》《真话集》;被“冤”是自找的,而且还怀着讨好的心思,而事里心里确有被冤的地方,却说不清了,说不出口了。这,使深刻上面挨了重锤,使精神的丝缕延伸至人烟罕至的旮旯;向命运认怂,“活着就好”,却又有不甘于怀,诸如才能,此际,命运绽出奇葩才有的姿态。《史记》,风采独具,独独具,正因此。是不是?

 

《答苏武书》

 

李陵主动请战。不允。请再。直至允许。李陵在信中不见交待;

 

战功的影响,有典章。李陵是体制内人,当然清楚。李陵在信中没说。战败的影响,亦然。战败且受降,杀三代,也明文规定。李陵说了,以抱怨的口吻。

 

下列,则毫无反省,李陵不该:战败,不过死一代。受降,则灭三代。李陵受降,心很狠。

 

而李陵在信中说自己不是个怕死的人。之所以不死,是因为一家三代被杀,朝廷的恩情已绝。这就说得不像了:典章凿凿在先,降也在先,杀在后。你却受降了,而且娶妻生子。

 

但,只谴责不老实,就辜负了《答苏武书》的文采和这事情可以引伸出的意义。

 

李陵的品格,在贪生怕死却找到托辞上,与司马迁大差不差。但在体味由此产生的命运上,李陵差于司马迁的不是一星半点。

 

李陵承认自己受降不对,但又认为事出有因,且自己功大罪小,一概而论的处罚不公平。这实在是一般干部的水平,无论就态度还是认识。

 

司马迁则不在孰对孰错上做半点停留,而是转向对身心折磨的个人体验,从而使知世道炎凉。其体验之深,可谓艰深,颇有几分以陆游之大路货的文腔文调的“错错错,莫莫莫”,难以体察尽受伤女“难难难,瞒瞒瞒”的意味。

 

李陵贪生的托辞是国家于我恩情已尽,即“我爱祖国!祖国爱我吗?!”总之,原因很具体,depends on 条件。蛮解放军军官的。

 

司马迁的托辞是自己尚有未完成的祖业和对自己才能的不舍得。很文人。

 

因此,李陵之痛,有解药,解放老干部,平反冤假错案之类;司马迁之痛,无解,它是to be or not to be 

 

李陵受降后,好吃好喝,且生儿育女。李陵的痛苦在吃不惯,住不惯,看不惯,没说得来的;李陵的另一重痛苦,我是官二代,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于是,就露出了他人格的毛病来:生儿育女了,却嫌种不纯了。这就有点狗东西了。有种不娶,只逛窑子。做不到,那还扯什么?

 

李陵的精彩处在于,直指朝廷皇恩: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的!这是中国历史上不多地骂皇朝。

 

是的,有点兎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但敢于咬,也是骨气啊!四九年以后,如果没有林彪敢做五.七一工程纪要和张春桥敢在法庭上蔑视地说“我无话可说”之后一言不发,只有薄熙来的嘚嘚嘚、周永康的“我认罪”,中华民族真的丑得一无是处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高手在民间”;“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是魏延反骨。在中国历史上,敢于指着帝王骂的,管它啥,都好听!太有种了!

 

说几句文章。

 

《答苏武书》和《报任安书》,都是好文章。西汉以后,很少见到了。

 

不作文章,行文如做事,好像晋代书法重写不重秀。《后汉书》中存有不少两汉时期的书信谏疏,差不多全是不得不写的东西。有道“识字的人少”“竹简上写必须慎重”等等,可煌煌《史记》的竹简,当像小山峦似的。不仅是因为竹简珍贵就不能写长文章,“必须的”的文章,可以写得很长。

 

每读秦汉和先秦文章,满满的意思,很难分神于文笔文采的事。读《商君书》,怎么会想到文采?读韩非《五蠹》,断断产生不了读韩愈《师说》时明明白白地知道在读范文的感受;读《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知道了,笔和心连在一起写出的文章是啥样的。

 

秦汉人和先秦人,都活干完了,尚不困,才读书写字的。这时代,也是文章最得自己身份的时代。

 

当知青时,三夏大忙,复谁的信往往三言两语,“托带点炒面粉来”“很困,不写了”之类。想不到,颇有几分秦汉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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