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禪是一枝花自序》读议
“胡適寫中古中國哲學史,著重在禪,這是他的過人的見識。胡適不懂得禪的公案,但他對禪僧的歷史的考證,則極是有益。我讀禪宗的書,直覺地知道禪非創自達摩,禪自是中國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斷臂立雪,我亦不喜,還是被賊斫臂可信。及讀胡適的考證,非常高興。胡適對中國的舊學有兩大功績:一是紅樓夢作者考證,又一即是關於禪的考證。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與張愛玲的「紅樓夢魘」,使我們更明白了紅樓夢的好;張比胡適更直接懂得紅樓夢的文學。胡適的關於禪的考證則是使我們更明白了禪的好。”
议:喜欢这语气,像出了图书馆,遇上熟人,站着聊会儿。
喜欢胡兰成的用个人小感觉扫大的道理,扫历史大事。全是胡说不疑,全是“胡”说也不疑。
胡兰成不会下考证的功夫。用才气扫考证的结果使考证者往往一惊“竟还有这一层”的事,胡兰成做得不歇。张爱玲说他“怎么这么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会响“。读到《张爱胡说》的书名,妙得要叫出声。这不仅是书名,也可当作读胡兰成所有文章的Google guide 。
胡说,天天好几小时地说给张爱玲听,说不致胡言,汉语里也沒那么多啊?另,话不说到胡境,小女人怎么会听得迷迷?
多有责怪胡兰成不忠不老实于张爱玲的,也多有责怪“这女人怎么这么犯贱,偏好这一口”的。遇上这胡说,几个挡得住?打开《今生今世》,男的自己,便读得不丢至好几章后。
秀色可餐,胡说使人迷。胡兰成给了张爱玲的说,张给了胡的小女人之爱,真是桩很美的事情。囿在责怪,辜负此恋。
胡兰成出生于一夫多妻制的社会,虽则新文化了,但对女性,旧的去不掉。这样看胡的见一个动手动脚一个,就心平气和不少。
而胡兰成之于张爱玲,玩完女性,却忘不了张这人。张的文学才情和见识的质量,胡自知弗如。只要提及,感佩由衷的态度,不是装的。
“我們不可因為禪的典故有些不實,就來貶低禪的思想,張愛玲的「紅樓夢魘」指證了紅樓夢是創造,不是自傳。其實亦還是依於自傳,而把有些事實來改造了罷。但紅樓夢的文學價值決不因此貶損。不但文學,便是哲學、乃至如科學,亦可不因其所據事實的不實而影響其思想與理論的價值。例如Faraday的電磁場法則是依於以太來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後來曾發生了疑問,但是那電磁場法則至今準確無疑。又如印度論師每引月中有兔為喻,其後知道了月中無兔,亦未可因此貶低其論旨。”
议:“ 紅樓夢是創造,不是自傳”,是张爱玲苦读的结论。
“其實亦還是依於自傳,而把有些事實來改造了罷”,是胡兰成没下苦读的功夫,在耍用才情扫一切的才子气。
这里能见到胡张质地的不同。
张爱玲优秀脱颖,不假。胡兰成识得其价值,并说出了只有胡兰成才能说出的张的好的,也不假。张是里子,胡是面子。能配得上张爱玲文集的封面,至今仍是胡面最搭。
“蓋技術的構想不可不依照事實,但如文學與原理上的思想則只是借事實做個因頭來興起。歷史觀可以比歷史的事實更真,如圖畫比照相更真。所以連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論為作偽,如曹雪芹的改動自傳,倒是創造。禪宗所傳靈山會上撚花微笑,是與莊子裏所說黃帝的事,堯與許由的事一般,這裏沒有真不真的問題,只有好不好的問題,如同年青人的說假話。年青人愛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實,若要說真,亦可說是沒有比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學者折口信夫說奈良朝時代萬葉集裏女人的返歌多是說的假話,所以好。我哥哥每惱七姐說謊,及讀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歡她起來。”
议:又见胡说精彩处。
“我思故我在”,这里的我,是一个我。由此散发,能导致很大意义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它的凭藉是数理逻辑。
胡兰成的“年青人愛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實,若要說真”,“我哥哥每惱七姐說謊,及讀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歡她起來。”,则就是耍了个小滑头,抖了回小机灵而已。扩大不起来的。所依据的是胡的才气。
才气,抖的就是股机灵劲儿。过了这劲儿的踏实地干,才是真章。胡,有这才气。他命好,没干才气抖完后的活,
“歷史觀可以比歷史的事實更真,如圖畫比照相更真。”胡兰成说类似的话,就是在抖机灵。当真当理读,很犯傻。
图画之真,真在更为个人的想和看。我老婆指着Toyota 的车标说“是头牛”。那牛犟,牛倔,牛劲,要冲出来。说给亲友,惊叹“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画现代画的友人说,你看是什么就是它了。
照片之真,两回事。
历史观与历史,与类。
不以为胡兰成想到了这。怪他轻言。
没想到就能说到这个点,佩服他的灵。
读了张爱玲《红楼梦梦魇》,才知道了红楼梦的好。胡说。“知道了红楼梦的好”,是胡兰成;说出了红楼梦的好,是张爱玲。这知道是胡兰成的知道,而这正是胡说的使人要听之处。就相信,张爱玲最听得进去,也只有她听得懂的,就是这胡说的“才知道”。
“我也這樣的喜愛禪宗的有些地方說假話,如撚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傳衣的故事。宜蕙說小孩兒有時說謊話,是為了想說更真的話。但像慧可斷臂及永嘉的證道歌,則假造得很不好,應當除外。胡適與鈴木大拙的論爭,胡適執於考證的史實,而鈴木則以為禪可以超越歷史云云,皆不如我的這說的好。”
议:胡说读多,就知道许多是他的乱想。
可这乱想说得真好听。
“卻說中國自隋唐至明,千餘年間,思想的活潑在禪。禪的思想是一個機字,蓋承自易經卦爻之動,與莊子之齊物論,非印度佛教所有。機在於陰陽變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緣而不知陰陽,故不識機。西洋的是物質的有的宇宙,不知無,不知生,當然亦不識機。西洋人惟說條件。條件是因果性的,而機則是飛躍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禪的思想纔真是創造性的,理論倒是其後的事。
议:
在读《论语》。实在觉得,它是本文学笔记。记录并编成这书的孔夫子弟子,文笔了得!
“半部论语治天下”,真正是糟踏论语。“诗三百,以一言以蔽之”,当散文诗句读,你得文学享受,孔子和记录的弟子得到个小贴士。
读胡兰成这样的讲理论道,取类似的态度,两不辜负。就觉得。他不过眉头一皱, 计上心来,要你观赏的点在“一皱”就“来”。盯住“计”,“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岔了。
“中國文明是動的,所以有像周秦漢唐的強大。中國的制度文章與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動變化之機。孫子兵法亦是說的兵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皆見於其始動之機。
老子曰:「反者道之動。」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動。黃老知機,儒者雖不知機,但識得禮制,漢唐之士以儒為術,以黃老為用,所以能開創新朝。宋以後士專於儒,儒專於理學,科舉專於八股,他們皆成了無用之人。惟禪僧在士之外,還出來得豪傑,如元朝佐成吉思汗與忽必烈的耶律楚材,與明朝勸燕王舉兵的姚廣孝。前此宋亡後祖元禪師到日本,他一言而使當時行將軍事的北條時宗決了意,進擊來犯的蒙古兵。”
议:
这是散文,文学类。胡兰成荡其文思,撩历史,逗学术,骚政治,顺带爱抚军事,外事,成就胡说。
侃爷钟阿城颇有此风。也会煞有介事地什么什么地扯上一扯。据耳闻目睹者说,“ 真会侃,不带重复的。沒有他不知道的,知道得非让你信不可”翻译过几页他的《威尼斯日记》,一派侃风。哪里是记日记,分明是出日报,门外等着取稿去付梓的人。
“别人一生之努力,他竟三下两下成就”般的机敏者,大约都不会很踏实如陈寅恪那般几十年写一本书吧。
鲁迅曾承认,翻译多短篇,确实觉得省劲。鲁迅以杂文称,也颇含这“省劲”的因素。就觉得。其所致力的“国民性改造”,东一榔头西一棒,哪有实锤?识破者说:那不过是种文学的说法。
不能拿文学当真,是文学的真章。机敏过人者,往往操持之。
“中國文明是動的,所以有像周秦漢唐的強大。中國的制度文章與器物的造形,皆是一派生動變化之機。孫子兵法亦是說的兵機。歷史的氣運,山川草木的節氣,皆見於其始動之機。” 这段话,哪句靠谱?哪句不沾点谱?这人怎么什么都懂?
去读诸子百家,去读汉儒学宋明理学,去读毛四卷,多是以二流不及的文学,编要人信服的纲常。
去读春秋左传史记四大名著聊斋呐喊今生今世青春万岁活着棋王方方日记,都在讲“中国向何处去”“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的治国治民的道理,用的则是一流的春江花月夜的修辞,“吃洒家一棒”的英勇,“今天的月色真好!赵家的狗又叫了”的文思。
在中国,往往,读书人便是糊涂人。论语读过,始信;读二十四史,深信;读胡兰成,坚信。文史不分家,书画同源,思想家文学家...家家家,一个裤筒里捂,哪有理,全是道,满天下神鬼叨叨。
“禪僧是經歷了北魏爾朱榮的殺戮破壞洛陽,唐朝的黃朝之亂五代石敬瑭的蠻族肆虐,與後來金兵蒙古兵的所過皆成赤地,不聞雞犬人煙,眼見繁華建設之無功德,平時一大堆理論知識之到頭皆成無用,偏是佛門之人有志氣,他們變得激烈響亮,而質實淡遠,如馬祖禪師、臨濟禪師、圜悟禪師、祖元禪師。”
议:上一段是散文,这一段就是散文诗。
总觉得,胡兰成下笔后,文不由思,只随文采。文采涂处,管它是个啥。
李世民和这公主那王妃的咬耳朵,胡兰成像装了窃听录下的;耶律楚材和成吉思汗的小声嘀咕,他像时常听到。好文笔写出釆来,像看得到他被自己的“大胆想像,不用去考证”的灵动嗨起来。说给高楼小姐张爱玲听,她跟着嗨。
“馬祖道一、六祖許他「馬駒踏殺天下人」,我愛此語,與李義山句,因作有一詩,詩曰: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议:
这诗真的不怎么样。能用话说的,偏安装进韵里咿呀。
“耶律楚材是學於禪師,他隨成吉思汗出陣,看著蒙古兵殺人如草,眼也不貶;而相機對忽必略一言,使其對華夏止殺學禮。耶律楚材是詩人,他平視蒙古軍之殘忍,亦不傷其對一花之和寂。姚廣孝則原是禪僧,他勸燕王舉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以:「臣知天道,遑論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無意於功名。”
议:
这就是演义了。胡兰成写滑掉了。胡说成瞎扯。可好听啊!
“禪宗不像印度佛教說的浮世無常。禪宗肯定天地萬物的成毀之機,像老子說的「天地不仁」,接引強者,不接引弱者。禪僧不說「善哉善哉」,卻連釋迦亦可以一棒打殺。
禪宗是立於行動與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現,尚出得來牧谿、石濤與八大山人的畫。牧谿、石濤、八大山人的畫,在畫中是千古風流獨絕。
但雖禪宗,亦還是要與士相接觸才好,像江邊柵中的水與柵外的水。唐朝如宰相斐休,北宋如歐陽修蘇東坡皆禮敬禪師。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禪亦遂與黃老同其孤寂,而潛化溶解於民間諸藝之中,如平劇的機智活潑處,即是黃老的與禪宗的。在日本,是禪意與禪機見於劍道與茶道與造庭園。但這些畢竟只是玩意兒,黃老與禪今日還是必要重新與士相結,見於政治的行動,纔可出來打得江山,平得匪亂。
碧巖錄至今在日本被奉為禪宗第一書。此書是北宋時奉化雪竇寺重顯禪師的頌公案百則,晚他一輩的圜悟禪師加上垂示、著語、評唱。圜悟住河北靈泉碧巖室,因以為書名。碧巖錄自彼時以來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臺灣的中國文壇忽流行言禪,雖初緣疏淺,亦是一機一會,我所以寫此碧巖錄新語,於百則公案皆與以解明,庶幾發昔人之智光,為今時思想方法之解放。
禪是亂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說起歷史上的多少家國興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贈人詩,我很喜愛,詩曰:
人事歷然天道疑
英雄無賴有真姿
女子關係天下計
漁樵閒話是史詩
我希望我此書寫禪的思想,亦有一種風日灑然。
议:
好文笔!好文学!使思想也好看。只是莫当思想看。这可当作胡兰成所有论史说理的警示。
还是信张爱玲的没错:胡说。
这表哥的洼,不敢恭维。胡兰成诗的口味,很地摊。
民國六十五年八月廿一日李磬
议:
为什么落款李磬?查不出究竟。是不是和《碧岩录》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