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在北外的时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语七七级 —

忘不了在北外的时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语七七级 —— 一张毕业照带来的回忆 (修定稿) 1977年的高考,是一次特殊的高考,是我共和国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大学招生。七七年——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45天教委马拉松会议,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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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洁 其 人 作者 金 弢

(2019-04-07 02:08:16) 下一个

   张 洁 其 人        作者       金   弢

大多是作家写别人,别人写作家的则不多,这似乎不太公平。其实作家本身不仅有写头,也很值得一写,张洁便是其中一例。

那些我和他们在一起的中国作家群里,张洁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性格突出、态度鲜明、很有个色的作家,只要她认为一人一事是好的,她会不加掩饰、毫无保留地去褒奖表彰,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而且容易绝对化;反之,只要被她看不惯的、她认为是有悖常理的事,她也会不遗余力、在任何场合加以谴责。从我们第一次认识起,我一直非常欣赏她的性格,她从一开始给我以豪爽的印象让人至今难忘。

我们作协外联部,除了选派作家组团出访、接待安排外国作家来访、制定接待计划并作全程陪同等巨细无遗的行政工作之外,还要完成全职能的翻译任务。西德《法兰克福汇报》的女记者夏明娜要采访张洁,在语言上就需要我去帮助沟通一下。

为了确保采访的顺利进行,我特意提前半小时倒了她家。我之前没见过张洁,但读过她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我被感动也很佩服作者。至于她的性格与为人,只听人说她是个铁硬的女人,很厉害。

我满怀好奇心叩开了张洁家的大门。应声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操唐山口音,慈祥而热情。这无疑是张洁的母亲。没等我开口,里屋传来清脆的喊声:“进来吧 !” 声音听上去像个年轻人。甬道里昏暗不明,我依稀辨认出里屋门口站着的是个身材高挑的人。张洁在自己的房门口迎住了我。我环顾一下这个既是工作间,又是客厅和卧室的房屋,空间狭小拥挤,客人超过三个就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这时张洁端着一只高大的饮杯来到我跟前,是一杯满满的橘子汁,我顿间想起了德国人豪饮时用的啤酒杯。我说道,“读过您的小说《爱情悲剧》。“    一时紧张,我竟把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错说成了自己刚脱稿的小说翻译《爱情悲剧》。张洁一怔,回过脸来,直截了当 地说:”我从来没写过《爱情悲剧 》。"  我不无窘迫,急忙解释。张洁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小金还搞翻译,我也很喜欢外国小说“。他的微笑首先从眼睛开始,双眸一亮,眼睑微微一收,两颊和嘴角往上浮动,构成一幅亲切和蔼的面容。”这人爽快、随和“,这是张洁给我最初的印象。

夏明娜如约而至,一个丰腴的中年妇女,她准备了十来个问题,张洁一 一听完之后,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神色十分沉静。起初他还有几分矜持,不过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无法收起来了。

张洁谈到了自己的母亲、女儿,谈到了除日夜不息地写作外,还要承担起祖孙三代的全部家务活,所有沉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帮手,母亲太老、女儿太小,硕大的煤气瓶,她每次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提。当夏女士问到张洁离异后的生活时,采访达到了高潮。张洁谈到了离异后身体和精神上承受的双重打击,他独自一人抚养幼小的女儿,照顾年迈的母亲,经济拮据,时有断炊,女儿常受邻家孩子的欺侮,自己因营养不良几次晕倒在车间 ········ 然而张洁,她自认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命途多舛不能将她击倒,她不畏艰难:”我能活下去,无情的生活象鞭子一样抽醒了我。它吞噬了我一分生活的幸福,但练就了我十分生活的能力!“  夏明娜被她采访的对象感动了,她流畅的德语变得生硬、哽阻,最后泣不成声;反之,张洁又被她的采访者感染了,她苦涩的表情如同她的欢颜一样,同样也是先从眼睛开始的,闪亮的双眸逐渐变得暗淡,眼球充满红色,最后落下成串的泪珠。饮泣、悲咽、沉默,大家都沉默了,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在场是多余的了,这种心灵的撞击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她们不需要翻译 !

过了许久 ·········· 夏明娜承认自己记者生涯二十年还是头一次如此动容。

话题转到了未来,张洁转悲为喜。当记者问她是否还希望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时,她毫不犹豫地引借古代圣经中的传说:上帝用男人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女人,我一直在寻觅自己能成为其一条肋骨的男人。作为女人,我更期待有个幸福的家庭。

那次采访后,我跟张洁的接触一直没有间断,首先是中国作家代表团的西柏林及联邦德国之行。我们到了西柏林已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我们还没有出海关,蜂拥的记者手执十几吋的照片早已成群地守候在那里,一见我们来了,护照检查尚未结束,”自由世界“ 的媒体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突破海关扣,荧光灯闪成一片。张洁是大家抢拍的主要目标,因为她的长篇小说在德国付梓印行,接下去将有连续几天的新书发布会。

《沉重的翅膀》在西德翻译出版,一夜间跃居畅销书榜首,满街都是张洁小说的海报,中国结束了文革,打开了国门,瞬间成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新闻。在西柏林的十天中,接踵前来采访的记者根本应接不暇,我每天翻得天昏地暗,脑袋发木,后来嘴巴几乎已不听大脑的支配,翻译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说话已不走大脑。张洁也诙谐地说,我这辈子还是有一回把舌头说得这么灵巧。接连好几天,西柏林及西德广播电台、电视台连番编播了介绍《沉重的翅膀》的专题节目。各家大小报纸、各种文学刊物,甚至一些本来与文学无关的生活、科技杂志也连篇评介了张洁的小说。事后经统计,往下短短的两、三个月中,各种报导、文学评论、采访录共达数百篇。一家媒体发文:"在这以前,没有过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位作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赢得如此之多的评论文章,包括歌德和托马斯 · 曼。“ 此后,张洁也因此几次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时值半夜临晨,作家们签完合同、发完版权稿费、吃过夜餐入住都已经三点了,当日上午八点,西柏林文化艺术中心举行《沉重的翅膀》小说德文版翻译奖颁奖仪式。张洁坐在发奖台上,举止洒脱,落落大方。整个大厅座无虚席,与会者,尤其是那些初次聆听中国作家讲演的德国听众,无一不为张洁潇洒的风度、出色的口才和风趣幽默的对答如流而折服。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听说张洁又结婚了。我很想再见到她,当面送上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很快遂愿,不过这一次去的是她真正自己的家,”我和我爱人的家“,她事先电话里这么跟我说,”不是娘家“。

这次前来采访的是位西德作家、出版家、《明镜》周刊特约撰稿人施劳希尔,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找到了张洁住的单元,她家住三楼。楼道里漆黑黑的,没有走廊灯。开门的是张洁的爱人老孙,原一机部副部长,面容清癯,头发花白,但身板子看上去挺硬朗。张洁的新婚住宅与我想象的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虽说是一套二居室,但两间加起来也不过十四、五个平方米。小的那一间,雇的阿姨住着,大的这一间就是他们的洞房:一张旧的铁床占去了房间长度的五分之二,几把简易的软垫椅子填充了角落的空挡。这里没有她放写字台的地方,搞创作还得回娘家。采访就在卧室里进行。这位震动了整个西德文坛的大作家,就在如此简陋、狭窄的屋子里接待了西德及各国众多的记者、作家和中外朋友,包括了我跟顾彬等几次前往包饺子。

客人并没有因为女主人的 声誉和她的境况如此地不协调而感到意外 。他平稳就坐,认真聆听张洁的一言一语,把全部的兴趣及注意力集中在张洁身上,集中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表情上。

张洁一再抱歉环境拥挤,招待不周。外宾却说:”我是来拜访一位有名望的作家,不是来参观豪华的宫殿“。 在往后的时光中,一次我问张洁:跟老孙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满意?张洁按捺不住地笑,一个劲儿地点头:满意,满意。

张洁的新婚印证了一句话:因为有了爱,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睡在地板上,哪怕是冬天也是温暖温暖的。两人半路夫妻一场,张洁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可惜最终还是劳燕分飞。

客人在辞别之前,张洁送给客人自己的小说《方舟》并留了言: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给予什么。这正是张洁的生活观。

张洁性格刚硬,其实一旦和她深交,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们在西柏林街头邂逅的一幕:我在公侯大道的三岔路口碰上了她,她的神态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 ,见到我眼睛发放出惊喜的光束,紧紧地拽住我不放手,怕我从地缝里消失似的。她说:汽车太快,轧死我他们赔不起。紧紧捏着我的手过马路。问她去了哪儿,“  逛商店啊!” 是的,既像个孩子,又像个主妇,这才是完整的她。

2019年2月13日於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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