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来说,故乡秋林坪几十年前是“穷山恶水”的贫困之地。地处秦岭山区,山高、沟深、少水。儿时的记忆里,全是荒山。那时每天放学孩子们都要上山,漫山遍野地跑,挖柴背回来当柴烧,连草根都被挖光了。麦收后挖麦根,玉米收后挖玉米的根,晒干了烧火做饭。还记得寒冷的冬天,五六岁大的我随奶奶去叉树叶。嗯,你们是想象不到的。就是把一根细竹棍一头削尖,用尖头把地上的树叶叉起来撸到背篓里。
就这么简单。
为什么不用扫帚扫呢?
因为没有那么多。但凡能成堆的树叶早都被扫光了,只剩下零零星星挂在坡边、陷在水渠、塞在石头缝里的,划不来扫有够不着用手捡,才被拉在那里,让我们有机会用竹棍叉。可见柴火缺到何种地步。
退耕还林之后,现在的秋林坪林木森森,别说树叶,就连修树时砍下来的胳膊粗的树枝都没人要,随便堆在地边任其腐烂。路边野草比人还高。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没人务农种庄稼了。除了村前大坪和北山上的水平梯田种成了花椒树,其他各处都成了荒坡。当年我们撒丫子乱跑的地方已被林木野草淹没,找不到进山的路了。
老爸快二十年前写这片文字时,肯定没料到现如今这种状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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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录
王在富
地
有一首歌《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词:“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层层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这恰似家乡的真实写照。
家乡东北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水平梯田,最长的有一里路,最宽处有六、七十米。站在对面山上一望,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幅美丽的画卷:依山顺势而建的梯田,一层一层像无数台阶,一条一条像拉长的斑马线,犹如嫦娥仙子舞动的七彩飘带,弯弯曲曲地悬挂在红褐色的高山之间。村庄座落在梯田中央,构成了整幅画卷的中心。
由于土地承包到户,大块大块的梯田又被划分成无数条小块地,每小块地里耕种着不同的庄稼,夏秋季节宛如一张七彩的大网,笼罩着整个大山。金黄的小麦、墨绿的洋芋、嫩绿的包谷、翠绿的当归、碧绿的黄芪、油绿的花椒,地埂间行行老葱苗、丛丛黄花菜;地坎边播种着紫花苜蓿,饲养牛羊不用上坡,利于植被的保护。一大块田地里被装饰得五颜六色、斑烂多姿。山头上郁郁葱葱的森林,林下面撇捺形的水沟是防洪渠,发暴雨时把山头上流下的洪水引流到大沟中去,以保护村庄和良田。
过去村庄四周全是山坡地。天下暴雨,每块地都被冲成无数条小水渠,像房上挂的木椽一样;雨水汇集成河横冲直闯,把一块地梳成细小的千沟万渠,土、肥、粮随洪水卷走。遇着天旱又经不起太阳晒,晒几天就地干苗黄。如遇大旱,地又硬如铁壳,往往稞粒不收。
老支书王在宝告诉我:大集体时全村有四百多口人,要种3300多亩地,总产26万多斤粮食,平均亩产约80斤。缴过公购粮,留过种子和储备粮,再剔除生畜饲料,人均口粮只有300多斤,这还是好年成。现在全村有六百口人,种地1200多亩,约占原来耕地的三分之一,其余的地都用于种草种树;而总产量达到40万斤,平均亩产300多斤,是过去的3.7倍;家家有余粮、人人不愁吃。是啥原因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呢?一是党的政策好,国家经济大发展,人民安居乐业;二是科学种田,化肥、良种、地膜覆盖起了大作用;三是地平了,土厚了,保墒了。这是最重要的条件,也是“农业学大寨”为子孙造的福啊!
说起“农业学大寨”,我是最清楚的。全村人为兴修水平梯田,节衣缩食,挨饿受冻,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从一九六八年开始,连续修建了十年梯田,每年秋收后开始修地至来年春耕时结束,凡是能够上地做活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去修梯田,过年过节也不休息。毛主席“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话,被制成大幅标语牌插在修梯田的工地上,成为那个时期的特点,也是最鼓舞人心的口号。
记得一九六八年“农业学大寨”在全国掀起了高潮,秋林坪村支书王在宝去大寨参观回来后,就开始修梯田。为了完成任务,把村前已能机耕的大坪地,拉成了一条条象腰带一样的条田,刚修了三条这样的地,适逢我回家探亲。我问老支书:“为啥要把大坪地修成连拖拉机都无法掉头的条田”?他说:“为了完成任务”。我说:“农业学大寨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应该从实际出发,尽量把地做大,适宜机耕。”
当时村集体就有一台“东方红28型”拖拉机,人们已认识到了机耕的重要性。老支书接受了我的建议,在村支委会上定了一个修梯田的原则:不图数量,讲求质量;改造坡地,修成大田;连片治理,适宜机耕;梯田修到哪里,机耕路就通到哪里。
地大路通,就要劈山填沟。高筑地边,深挖坡根,才能把地做平做大。每块田都要筑边挖坡五六米,每人日均要搬运四方多土,移动的土方量相当大。群众中有人产生了抵触情绪,编了个顺口溜:“两亩做成一亩了,做到坡根没土了”。事后听说要开社员大会受批判,又改口说成:“一亩做成亩半了,做到坡根土欢了。”这充分说明了当时人们的劳动量极大。数九寒天,地冻尺余,人们先在冻土层下面掏土再从冻土层上面用钢钎铁锤凿土放崖,虽然强调注意安全,但稍不留神,冻土层垮下来就往往致人重伤。后来村上自造炸药,购置雷管,炸石开山,标准梯田越修越多,人们的希望越来越高,但修地期间先后砸死一人,砸残一人,砸伤四人。
我每次回家都去地头慰问修梯田的人们,并参加劳动。记得一九七四年我回家过春节,村上还在修梯田,我还是到地里去慰问和劳动。突然有人喊:“哎呀,把人砸了!”我跑过去一看,是社员王银娃的妻子马英,估计小腿腓骨砸折了。当时村集体也很困难,拿不出钱给伤员治疗,只能给受伤的人在治疗期间按出工记工分(一个工日相当于两角钱),医疗生活费用一概自理。而社员王银娃家特别困难,只有洋芋包谷面糊口,连盐都没有,哪有钱住院治疗呢?我看着那种惨状,心里实在不安,怎能眼看着让人痛死呢?便给村支书出了个主意:不进城住院,让村上的赤脚医生治疗;药费在国家每年下拨的救济款中补给;把生产队里储备的小麦借上200斤,先让人吃饱肚子,以后在国家给的回销粮中扣除。村支书同意了我的意见,在赤脚医生王平的精心治疗下,这女人的伤痊愈了。到现在她还说是我救了她的命。我说是国家救了你的命,是村集体救了你的命,是大夫救了你的命。
同样的命运也降落在我的家中:我堂兄王在荣在修梯田时,也将右脚楔骨砸骨折了,我接到武都地区医院治疗了两个多月,日夜陪伴侍侯,花了六百多元钱才医治痊愈了。
村民王拜甲在修梯田中将大腿股颈骨砸折,因缺钱治疗只在家中休养,痛极时喝一点止痛药,经过一年多的休养,虽然能够走动,但已落下终身残疾,再也站不直了。还有村民王郭才被砸死了。让我们记住他们吧,没有先辈人的辛劳死伤,开山修地,怎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啊!
由于我村兴修水平梯田和植树造林取得了优异成绩,先后被县、地、省政府评为“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村和先进生产大队,省、地、县三级政府主要领导多次前来视察,指导工作。中国农科院粮作所所长鲍文奎教授,将新培育的“小黑麦”品种,放在秋林坪村水平梯田里试种成功,取得亩产500斤的好收成。为向全国高寒山区推广播种小黑麦,一九七七年六月全国“小黑麦”试种推广现场会在武都县召开。国家农林部领导,省农林局局长,地、县领导及与会人员乘坐十多辆小轿车、六辆大轿车浩浩荡荡开进秋林坪村参观、座谈。北京农业科教电影制片厂,专程来秋林坪村拍摄了科教片《八倍体小黑麦》。全村人比过年耍社火还要热闹……
秋林坪村在全国也小有名气了。
二OO三年春节写于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