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冷,我在县中的第一个学期已近尾声。天色也不像刚开学时那么和煦爽净了,变得时晴时阴,全班都有些无精打采,昏昏沉沉;但这天中午放学前,班主任谢老师宣布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今天下午要举行初一年级各班智力竞赛,全年级四个班都要派选手参加!
我敢说,谢老师就是故意的,除了比赛就在今天举行,我班也派人参加,别的一概不露口风。害得全班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午休都没过好,大家三三两两一堆堆全都在谈这个。经过热烈的讨论大家最关心的是三个问题,每班派几个人?谁代表我班去?比赛在哪儿举行?
那个时代的我们,已经在电视上见过一些最原始简陋的所谓知识,智力竞赛,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除了县中心小学毕业的那一批,大多数人都没亲身观战体验过,更别说作为选手下场参赛了。那么上面这三个问题我们的初步结论是:应该是两个或三个人参赛;女神当然是铁定参加跑不了的,然后如果是三人就是其余两头大白鲨,如果是两人,男生多认为是冯一平,女生多认为是孙雅娟;只是比赛地点众说纷纭没有共识,想不出来县中有像是电视上那种场地的,而且教室哪一间都不空,总不能在老师办公室举行吧?
怀着这样的疑问,全班 - 尤其是比较八卦无聊的如精光兄弟,或者还幻想能和三头大白鲨一起去参赛的 - 心怀鬼胎上完了下午的前两节课。我倒是坦然了,反正没机会,想它做甚!
第二节课结束了,谢老师准时来到班里。全班都以不同寻常的目光盯着站在讲台后的她,她不慌不忙,笑笑说:“这几位同学请跟我去参加智力竞赛:钱飞儿,冯一平,孙雅娟 - 和 - 郑浩。”
全班再次开锅,犹如被捅了的马蜂窝,其热烈程度不亚于上次女神和丁军的冲突。我立刻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眼光,好像探照灯一般既亮且热,烤得我浑身冒汗,因为我感觉到了惊讶,赞叹,不服,嫉妒。。。不过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我能成为钱,冯,孙之外的第四人选?但我没有时间多想,其他三人都已经从自己的座位上起来了,我赶紧也随着我的同桌跟上谢老师,走出了教室。那些灼热的目光仍然照在我们背后,护送着我们远去。
县中历史悠久,除了那座傲视全县城的教学大楼,遍地都是老房子。但这些房子虽老却不乏精致,比如我们初中部三个年级的三排平房,一色青砖和那时已不多见的旧式小瓦,传统不过的白石灰粉墙,古意盎然。每一排平房的房檐都加长了掩住门口一条宽阔的走道长廊,地上铺设的青色地砖经过几十年的踩踏,已经油光可鉴,好看舒适。我们四个从教室出来,跟着谢老师走过了如此秀气的长廊,下了两级小小的台阶,马上又走上了后面一排同样的平房的门廊。这排坐落于初一年级教室后面的平房是校长办公室,教导主任办公室,图书馆所在地,平时我们很少有机会光临。但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就是在这排平房的东端,我第一次见到了她,有了那次尴尬又甜蜜的偶遇。
转眼间,谢老师带着我们走到了教导主任室隔壁的一个门口,里面是一个不大的会议室,原来,智力竞赛在这里举行。会议室的窗户都关着,窗帘放下,虽然正是大白天也开着电灯。靠门口的一头三张办公桌一字连着排开,这是老师和评委席;面对着的是成弧形放置的八张课桌,谢老师赶紧带着我们走到最里面的两张桌子坐下,其他三个班的参赛选手差不多时间也都被各自的班主任带来了,每两人一桌坐下,不大的小会议室里学生加老师有二十来号人,倒是坐得满满当当。
我们四人入座的时候,谢老师并没有帮我们安排座位,但现在我发现自己正坐在钱飞儿身边!她的另一侧是冯一平,我的另一侧是孙雅娟。我一个学期以来都没有这么靠近过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温度,还有从她那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奇妙香味,尽管那个年代的初中女生连雪花膏都很少涂;会议室尽头投过来的灯光略有昏暗,我们四个班共十六个参赛学生都在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新鲜兴奋又紧张;钱飞儿这时一点都不高冷了,我们俩不停地小声谈论猜测着马上就要举行的比赛,我一边和她聊着,一边看着她在灯影下稍有些激动,又巧笑嫣然,活泼秀丽的容颜,有点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心猿意马不能自持的感觉。
可惜如此美好的时光都是短暂的,好像就过了不到一分钟,坐在对面老师席正中的那位 - 县中王教导主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宣布:“初一年级智力竞赛现在开始!”
我们的姐姐老师,即四班和三班的语文老师叶慰冰,以其出众的外表和气质,以及无人可比的标准普通话,担任这次比赛的主持老师。第一部分是抢答题,叶老师每念完一道题再加“开始”二字后,各班自由举手抢答 (那时的县中当然是没有抢答器这种洋玩意的),举手者单独或全班选手多人作答都可以,答对了本班加十分。但如果太急了在“开始”前就举手或答错,倒扣十分!
“癞蛤蟆的学名叫什么?开始 - ” 这是县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办这种新鲜洋气的比赛的第一题,叶老师也非常郑重其事,清清楚楚不快不慢地读出全题,最后又略微加重了语气念出“开始”;她话音未落,我的右手已经举在了空中,比三班的一位选手稍稍快了那么一点点!会议室里所有人立刻看向我,叶老师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说:“请四班回答问题。郑浩,你的答案是?” 直到这时,三班的那位老兄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手放下去了。
我站了起来,按照学生回答老师提问的标准流程作答:“癞蛤蟆的学名叫做。。。叫做。。。馋。。。馋。。。什么。。。?”我的大脑突然短路一片空白,明明一秒钟前还想得好好的,怎么就卡住了,而且越紧张越想不起来了!
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似乎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尽管站着,我全身的血却涌向脑门,浑身发热又张口结舌,一种从来没经历过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模煳之中我只听到王主任的声音:“四班答不出,那么要倒扣分,你们第一题就是负。。。”
突然,身边孙雅娟的声音响了起来:“蟾蜍!”
这一声如天籁仙乐,把快溺水的我捞上了岸。我的理智突然恢复了,整个人从绝望之中回到了现实世界;我听到叶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四班加十分”,同时我们四个人都左右转头互相看了看,我肯定是满脸通红,其他三位脸色也紧张又庆幸,冯一平还轻轻地嘟囔了一句“耗子你搞什么名堂。。。”
比赛继续进行,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变得微妙而紧张。刚才还在互相聊天,似乎这个比赛和他们不相关的四个班主任这时也不说话了,神色专注看着选手。姐姐老师继续读下一题:“我国有几个少数民族自治区?”
这次终于是三班刚才第一题就举手的那位同学抢到了,他还完整无缺地答出了五个自治区的名字,一字不差。前两道题,四班和三班打平。
这样进行了大约十道题后,形势已经明朗:这次比赛就是四班和三班的对决,一班和二班不过陪跑。钱,冯,孙三头大白鲨火力全开一往无前,我也能不时发挥一向自傲的反应快的特长,抢答助攻,所以四班的分数屡屡领先,但三班也非常厉害,一次又一次追上来打平,甚至反超!
抢答题部分结束,四班和三班都是一百分,一二班则事实上退出了竞争。王主任又习惯性地咳嗽一声,然后接管了比赛:“各位同学,大家的表现都很好!下面是那个,必答题啊,大家继续努力啊…”
从一班开始,每班随便挑选一个数字,然后回答对应的问题。姐姐老师已经坐下不主持了,由王主任读题并宣布答题结果,但我们都没时间觉得奇怪了。这些题都包含更多内容更难,往往需要四个人合作回答,所以一题算二十分。一二班士气不高,这一轮表现一塌煳涂,但四班和三班又都答出了,再次打平都是一百二十分!
王主任皱了皱眉头:“好的,我们再进行一轮必答题,这个啊由于时间关系就是最后一轮了。三班的同学,你们先选题。”他直接把一二班都跳过不理了!
这时,我们四个已经感觉到了王主任在针对四班还偏袒三班,可是为什么?但现在也不是多想这个的时候,三班已经选好题了,王主任读道:“请读一个绕口令。绕口令?这个题目很有意思。三班的同学,你们好好读啊!”
叶老师把一张纸递给了三班,王主任又发话了:“你们可以准备一下,熟悉一下然后再读,啊?”
三班的四位选手凑在一起看了一下那张纸,而且他们不需要多少时间准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一位女生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读道:“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她一气呵成,口齿清楚地读完了这个绕口令,而且,四,十,是这几个字单读,连读,混读都毫无差错,卷舌和不卷舌音,音调高低表达得完美无缺,干净利落好像快刀斩乱麻,所有的人都点头赞许,王主任非常满意,但还是回头看了一下叶老师,得到了后者的连连点头赞同,然后宣布:“三班加二十分,总分一百四十分!”
这下压力都转到我们四班这里了。
钱飞儿是班长,所以这两轮都是她选必答题的号码,其实也没什么好选的,参赛学生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题,但这样好像把压力给了她,我们三个就轻松一点。这时我们又看向了她,女神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地说:“四班选一号题。”
王主任点点头,笑了:“钱飞儿同学,这个号码有意思,你选得好啊!来,看看你给四班选了什么?嗯?这是一道英语题。英语题?” 他转向谢老师:“老谢(其实谢老师也不过三十来岁,一点不老,但那时把称别人“老”当做尊称),你看看这道题,初一学生英语最好的,答出来要多长时间?”
谢老师接过那张纸,看了又看,然后慢慢地说:“按我教的这两个班同学的水平,最好的应该不超过一分钟。”
王主任转向我们,满脸是笑:“那好,四班的各位同学,谢老师是你们的英语老师,既然她说一分钟,那么我就给你们加一点难度,等下我读完题目后再说开始,然后你们要在一分钟内答出来,我会给你们计时!啊,各位同学今天表现很好,就再磨练一下吗。。。哈哈哈”
然后,他终于把题目读了出来:“请说出一年十二个月的英语单词 - 开始” 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向了我:“这位同学,就从你开始!一分钟计时开始!”他立刻抬腕开始看表。
这位脸上带着笑,一直“哈哈哈”的笑面虎,老狐狸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对四班发出了狠狠的一击,而且打在了四班最弱的一环 - 就是我 - 的身上。本来我们有选择答题者的自由,但他用打规则擦边球的方法加上学校领导对学生的绝对权威,准确地选择和强迫我第一个作答,给了四班时间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姜就是老的辣!
我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全身的血又涌向脑门,接着又花了一秒钟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回答:“一月,January, 二月,February, 三月,May,四月,April,五月,March,不,不,不!三月是March, 五月是May! 六月。。。”
“三十秒!”王主任慢悠悠的声音响了。冯一平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耗子我来!六月,June!七月,July!八月,October!不是不是!八月,August!九月,九月,九月。。。十月,October!”
“九月是September!十月October!十一月,十一月。。。十二月是December!”从来不着急的孙雅娟这次也忘了学生身份,都没站起来就接上了话头。“十一月,十一月, 天哪。。。” 她重复了几次也没能答出,平时对这些不当回事的几位学霸,在王主任刻意制造的紧张气氛中都崩溃了,孙雅娟慌乱地看向我们三个,可是我们好像也傻了,钱飞儿也是一脸的焦急无奈,难道她也解决不了这个十一月?!
“十秒,四班各位同学抓紧啊,最后的机会啦。。。五,四,三。。。”王主任得意的读秒声还在继续。
“十一月是November!”钱飞儿跳得比刚才冯一平还要高,几乎是喊了出来,两颊绯红,双手都撑在课桌上,直直地,狠狠地盯着王主任。
如果是今天的初中生,我们四个肯定会不顾一切跳起来大声欢呼,我和冯一平说不定还会狗胆包天趁机抱一下两位美女;但那时的我们瞬间都麻木石化了,只能看看钱飞儿,再看看王主任;整个会议室也一下安静了足有五秒钟。
最后,还是王主任打破了寂静,非常开心地大笑:“哈哈哈,好好好!四班的四位同学表现不错,都不错!老谢,你确认一下,他们的回答都对吗?” 他又转头问谢老师。
谢老师神色平静,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她身旁坐着的另一个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也点了点头。这时,我们四个才慢慢地坐下。
“好,四班也加二十分,总分一百四十分!” 王主任胸有成竹地宣布,又接着说:“现在三班和四班又一次平局了,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七次平局了,大家都很出色!不过呢,由于时间的关系,下面我们就再加试一题决出今天的冠军,你们就不选题了,我来选一题三班和四班都答一下。我看啊。。。对了,就这题吧!”
我这时才感觉到后背几乎都湿透了,心情稍稍平静 - 其实倒是累的感觉更多一些。王主任也不读稿纸,直接对我们说:“三班和四班的同学,题目是这样的:你们对于现在社会上流行的万事都讲研究研究的风气有什么看法?你们都先想想,准备一两分钟,然后四班先讲。这次我就不给你们压力不计时了,你们准备好了慢慢说,啊。。。”
“我们先说?那三班不就听到我们的答案了吗?” 我忍不住小声地对孙雅娟和钱飞儿说,她们也眉头微皱,但那时的学生毕竟不可能跳起来对着教导主任大喊“不公平,我抗议!”,这个哑巴亏只能不吃也得吃了。
该四班回答了,钱飞儿站了起来,颜值和气质震慑全场,端庄平静侃侃而谈:“。。。这种研究研究的说法,本质上是人浮于事,推诿扯皮,不负责任的借口和防空洞,和社会主义事业背道而驰,我们新时代的中学生,祖国未来的建设者需要充分认识到它的危害并和它坚决斗争!我坚信,只要我们都起来和它作斗争,不久之后我们都会说“马上”,“立即”,我们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是争分夺秒,只争朝夕,那个什么“研究研究”会被我们彻底抛弃,遗忘!”
这道题其实不适合做知识,智力竞赛题,因为它更像是即时命题作文,没有明确的对错标准,裁判主观性太大,你被黑了都没法申诉;当然我们都觉得钱飞儿刚才的表现已经最好,不可能更好了,这下王主任怎么评分?
接下来三班发言的就是读绕口令的那个女生,她的形象当然比我们的女神稍逊一筹,但人家一样地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又神态自然,又有先听了四班发言的优势,大大地说了一通和我们的答案大同小异的东西,回答得一样精彩。我们四个都觉得,这下又要打平了?
王主任看了看表,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我发现这是王主任的习惯,每当他要做重要关键发言的时候就要咳嗽一声),开口了:“三班和四班的同学讲得都很好,哌哌叫!这一道题,两个班都加二十分,这样我们还是打平了,今天的比赛真是激烈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而且由于时间关系,我建议这次比赛就到此为止,三班和四班并列。。。”
突然,三班另一位同学没头没脑插了句话:“研究研究还有烟酒烟酒的意思,说这句话的人是想要别人给他送礼!”
王主任的脸上猛然大放光明,站了起来:“黄奔同学,你说得对,研究研究,烟酒烟酒,是一种严重的不正之风,三班的这个回答非常之好,发挥超越了命题者的本意,应该再加十分!这样,今天比赛的最后比分是三班一百七十分,四班一百六十分,三班获得冠军!”说完他带头鼓起掌来。
三班的选手兴高采烈,拼命鼓掌,会议室里其他人也礼貌地跟着,但并不热烈。我们四个都呆住了一时无语,接着我隐约听见别人也在小声地说:“三班那时已经答完了,怎么又来了一句?那句应该不算吧?”
“为什么三班最后那一句就能加十分?我觉得那道题目没那个意思啊?”
“明明王主任已经要宣布并列第一名了。。。”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我们都看向谢老师,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找妈妈,谢老师还坐在老师席,一手托腮面色不是太好看,但没说什么。这当然不是她的责任,那个年代的一线任课老师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校教导主任的随意妄为,一手遮天,她又能做什么呢?
最后是颁奖仪式。三班的选手开开心心地从满面春风的王主任手里接受了一等奖,然后我们四个满脸不高兴地接过第二名奖品,一二班的同学也得到了参与奖,此次初一年级智力比赛至此结束。
马上就要太监了 :)
^_^
变态哥,下面这段单独送给你:
“我一个学期以来都没有这么靠近过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温度,还有从她那边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奇妙香味,尽管那个年代的初中女生连雪花膏都很少涂;会议室尽头投过来的灯光略有昏暗,我们四个班共十六个参赛学生都在东张西望交头接耳,新鲜兴奋又紧张;钱飞儿这时一点都不高冷了,我们俩不停地小声谈论猜测着马上就要举行的比赛,我一边和她聊着,一边看着她在灯影下稍有些激动,又巧笑嫣然,活泼秀丽的容颜,有点如梦如幻,如痴如醉,心猿意马不能自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