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中虽然只是一个不知名的豫北小县的学校，但它各项机关设施等相当齐全。最令人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小印刷厂。

除了公文材料等常见的东西，县中印刷厂还出一份校报。十六开正反四版，有头有尾；用的纸出奇地好，是和课本一样的。印岀来白纸黑字，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也不掉油墨沾手，是有模有样相当漂亮的一份小报。

然而，县中校报如此精致，绝大多数县中学生可能到毕业时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它不发到班级，更不要说单个学生了；即便是老师办公室里也难觅它的踪影。可能一期的印数也不超过几十份，每个办公室发一份而已。校报的内容总的来讲和身为初中学生的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当我们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 - 叶慰冰老师有一天带了一叠校报来上语文课时，每个人都既好奇又莫名其妙。难道校报的内容也要考？

叶老师那时还不满二十岁，自己也刚出校门。青春美丽，脾气温和且关心学生。据说她一直都喜欢冰心那种无病呻吟之极，反而让人觉得有点精致的小资情调的风格，所以就从冰心作品中给自己选了这个名字。刚开学时她还任四班的班主任，但精光兄弟和其他有些四班学生让初出茅庐的她实在是心力交瘁，不久之后她就专教语文，由英语老师谢老师任班主任。

我们好奇地打开校报，光滑整洁还带点墨香；粗粗一看，无非一些和我们没关系的事。好在叶老师马上开口了：“同学们请翻到第四版，读一下本期的优秀学生作文。”

那是一篇有关新旧中国命运对比，及建国后建设发展的抒情记叙文，也许可以归入散文。题材并无甚新意，但文笔优美，遣词造句精致华丽，通篇都是警句妙语，简直比《中学生优秀作文选》之类教辅材料上的范文还要漂亮。有一段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从此，黄浦江上飘扬起了各式各样的旗帜，有米字旗，星条旗，三色旗。。。却不见中国的旗帜。我们的内河沦为帝国主义的后花园，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进一步陷入了深深的困境。。。”

整个四班都被这篇文章吸引了，更折服了。能写出如此出色的文章，会是何许人也？

叶老师及时提醒我们：“大家肯定想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吧？作者的名字就印在标题下呢。”我的目光看了过去，三个字：周琳琳 赫然跌入眼帘。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低声的交谈，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坐在前排的文静优雅的小个子女生。初一学生的作文能刊载于县中校报，可能是县中创立以来的第一次；但另一方面，我们四班的周琳琳完成了这个壮举，让人惊叹拜服之余好像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周琳琳从开学起就显示出了惊人的文学天赋，语文成绩自不待言，作文更是叶老师在课堂上读范文的首选。她文静沉默话不多，但谈吐高雅，很多时候我们这帮调皮男生都听不懂。这样的一个才女，一鸣惊人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所以今天她创造了四班乃至县中的历史，我们从最初的惊叹羡慕中恢复过来后，又觉得其实是一件挺自然的事。

这样的一个榜样是横在我们面前，不可逾越的一座大山，令人惊叹绝望；但叶老师巧妙地引导我们不要想着超越，而是脚踏实地地模仿学习，争取学好语文，写好作文。毕竟都是些十几岁朝气蓬勃的少年，又多多少少还残留了一些自以为是县中学生，天之骄子的自大，一堂课下来我们个个热血沸腾，都立志要向周琳琳学习，做新时代的文艺青年了。叶老师趁热打铁，布置了本次非常不拘一格的作文题目：“《最后一课》之后”。

《最后一课》是法国作家都德的代表作，世界著名的爱国主义名篇。它作于法国普法战争失败，国土沦丧之际，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反映了法国人民沮丧愤怒而又不甘失败，力图复仇再起的不屈精神。其影响力之大，不仅成为我们的初中语文课文，其（大大简化的）英译版还进入了当时我们的高中英语课本。我的第一句法语：Vive la France! （法兰西万岁！）就是从那一篇英语课文学会的。

这一句曾经被多少代法国人在巴黎的街垒中，在滑铁卢的乡间战场上，在凡尔登的断壁残垣间，在德军行刑队的枪口下声嘶力竭地喊出的口号，响彻全球，回声所及令地球另一面的我们这些中学生都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当然，《最后一课》能传世不朽绝不是仅仅那句口号，实际上它是一部“另类”的爱国主义作品。它没有刀枪剑戟，金戈铁马，而是用第一人称的角度描写了一个叫小弗朗士的调皮学生，突然在课堂上得知因为所在的领土被割让给德国，正在上最后一节法语课的情景。固定的场景，有限的人物，不可能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完全靠细致入微、出神入化的行为、语言和心理描写发展故事，于平淡处见不凡，极其考验作者的功力和文笔。正如张无忌能用一把木剑击败天下至锋至锐的倚天剑，其后隐藏的功力和修为深不可测。

《最后一课》的故事在时间到下课时曳然而止，对主人公小弗朗士之后的命运没有交代，也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叶老师用这个做作文题目，真的是一个很新颖别致，也给我们留下无穷发挥余地的好选择。

小弗朗士下课了，我们的语文课也下课了。但我的思绪还陪着小弗朗士，在想象猜测着他的命运。他是不会屈服去做亡国奴讲德语的，那么他该怎么办？从此不上学玩到长大？好像也不对。。。

越想越想不出，干脆把校报再拿出来好好再读一下周琳琳的大作，看会不会有灵感。灵感没找着，倒是对周琳琳更崇拜了，我忍不住对孙雅娟说：“真厉害！将来她肯定能成作家。”

“写文章还不算什么，周琳琳还会对对子，写诗！”孙雅娟笑了笑说。

天那，“大隐隐于市”，这不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而且就在四班我自己身边！我得去诚心拜访一下这位大隐士。

大隐士一点都不难找，因为她就坐在我隔壁小组的第一排。正好是下午上课前还有个把小时，我非常虔诚地去拜访了。

“其实对对子，写古体诗一点也不神秘不难，你要是感兴趣我就简单地说说。” 未来的作家侃侃而谈，一点也不犹豫。原来周琳琳并不是那么沉默寡言，也不是故作高深，是我们以前没问对问题！

“对对子，文雅一点的说法叫作对，是中文汉字特有的文化现象。简单点就是意义相近或相反，结构相同，尊循一定音韵格律要求的字、词、短语、句子等组成两两相应的一对。没什么复杂的。”

“什么？什么？。。。你举个例子？”

“那就从一个字开始。白对黑，日对夜，左对右。。。红可以对什么？” 周老师耐心地开始讲课了。

“呃，绿？”我小心地回答。周老师还没来得及评论，周围好几个声音都回答了：“黑？” “白？” “黄？”

我抬头一看，哇，“我的”她钱大班长和孙雅娟都来了。两位美女神情专注都在认真听讲，又及时抢着回答问题。平时一见到钱飞儿就既兴奋又害怕的我，那时倒没啥太特别的感觉。钱飞儿另一边当然是四班，不，全县中全县最漂亮的那只跟屁虫冯美男。我心里再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他和钱飞儿站在一起真的是好般配的一对！

“这些都对，颜色对颜色就可以了。当然从含义，平仄读音和我们的习惯来说，还是白对黑，红对绿是最好最贴切的。一个字通了，两个，三个字也就没问题了，比如，什么可以对上学？”

“放学”？

“下课”？

“逃课”？

我抬头一看，这时课桌边已经围满了一圈人，大家都在七嘴八舌试着对“上学”这个词。本来就坐在隔壁组第一排的罗荣岂能放过这个热闹不凑，早已挤了进来，站在孙雅娟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忽然人群中又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一个脑袋接着半个身子硬是从钱飞儿和冯一平之间挤了进来，紧紧贴着女神和男神站着，满脸好奇地加入了讨论。这是四班年龄除罗荣外最小的男生，只比罗荣大了不到一年，大名戴俊，聪明过人成绩出众，但同时又是满肚子鬼点子的一个“坏”小子。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变着法儿整罗荣，这不，罗荣一看他来了，好像当时就打了个哆嗦。

周琳琳耐心地等到戴俊站好了，才继续讲评：“大家对上学这个词的答案，首先放学不行。我刚才忘了说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一个字不能同时用在上联和下联中。逃课马马虎虎可以，但从立意、对仗工整和读音来说都不如下课。我们不多浪费时间，谁想句更长点，但也不要太长，简单的话，我们拿它做上联，试着对一对？”

“我来，我来！罗荣看一休！罗荣看一休！”周老师几乎还没说完，戴俊已经嚷了出来。

大家都笑了。最近罗荣确实迷上了一休哥，人前人后谈个不停，但这么一句平易无文的话也能做上联？

周琳琳没笑，反而赞许地点点头：“这句话不错。只有五个字，主谓宾俱全，又简单明白切合实际，而且宾语还有一点点特别之处。要对它，我们想类似的一句话五个字，一个人名开头，接谓语动作一个字再两个字宾语就可以了。注意宾语的第一个字必须是数字。我先来，用一下郑浩的名字：郑浩读二拍。”

我赶紧问：“什么二。。。二拍？乒乓球拍和羽毛球拍？”

冯一平忍不住了，轻蔑地说：“耗子，那是两部明代的小说，合称二拍！还有其它三部明小说合称三言，合起来叫三言二拍！算了，多说你也不懂。”

戴俊立即接上了：“我想到了！戴俊观三言！”

周老师连连点头：“我们干脆多想几个，把一到十，百千万都用上吧。四和五可以用四书五经。”

“戴俊阅四书！戴俊修五经！”坏小子实在太灵光了，一口气没喘完又来了一句：“戴俊习六艺！”

“太精彩了。”周老师和众人都连声赞叹。接着她补充道：“现在用的都是男生的名字，我想一个女生专用的：飞儿乞七巧，雅娟乞七巧，或者其他女生名字都可以。”她顿了顿又说：“大家不明白可以问钱飞儿或孙雅娟，为什么男生名字不能用在这一联里。”

“我来个有八的。”冯一平又开口了：“诸葛排八阵。”

这小子不光漂亮，肚子里真有点货！不过孙雅娟马上也开口了：“屈原赋九歌。”

这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大美女班长身上了，本班的二三号大白鲨都发言了，这位成绩和相貌都是四班和整个初中之首的女神学霸岂能置身事外？果然她不慌不乱地开口了：“我赶紧想了个有十的 - 韩信围十面。”

她接着又赶紧说明：“一时没想到更好的带十的，随便想了一个其实不太工整。刚才大家的都很好，我觉得孙雅娟的屈原赋九歌最好。”

对这个结论，大家都表示赞同。周琳琳说：“那我们抓紧时间。百，彭祖庆百寿。千。。。”

“王八活千年！”半天没说一句话的罗荣突然来了一句。

哄堂大笑，犹如爆炸。连一向注重形象的钱、孙、周三美女也笑得几乎合不拢嘴。罗荣也跟着笑，左顾右盼洋洋得意。

好久好久，大家才回过神来，周琳琳还是带着笑说：“罗荣这一联很开心很好玩，我们就对到这里吧，留个万字，不追求过分圆满了。会对对子，写诗就没问题了。”

“现代诗太朦胧深奥了，我就说古体诗。中国古诗最简单地说常见的有一句五个字称为五言，七个字叫七言；按对仗音律的要求可分为绝句、律诗。所以一般的分类有五绝、七绝、五律和七律。我们就不深入了，借刚才的对子来两句写个四句的半首七律吧。罗荣，郑浩你们想个形容自己的词吧。”

“聪明！”罗荣想都不想。

戴俊不屑地撇撇嘴，回敬道：“罗荣，还是无知、愚蠢比较适合你！”

钱飞儿笑笑，说：“罗荣，我送给你一个词，懵懂。”

这个词尽管有一个“懂”字，但罗荣肯定百分之百没听懂。不过这是大美女班长送的，大家都一致赞同，他也就开开心心地接受了。周琳琳转头问我：“郑浩，你想好了？”

什么词能完美地形容我自己呢？其实我已经想了一会，也没有发现特别好的。“要不来个睿智？”

果然，男神再次表示不满：“耗子，你的意思是说狂妄吧。”

孙美女及时发言拯救局面：“其实郑浩还是挺爱学习的，求知欲很强。干脆就简单点，好奇？”

周老师作了最后评判：“好奇这个词挺适合郑浩的，但因为好和浩读音相似，我改一个字，猎奇。再略改之前二拍一联中两个字，我们的诗前两句就有了。”

她一边慢慢地清楚地读出声，同时用漂亮的笔迹写下两句：

懵懂罗荣看一休，猎奇郑浩观两拍。

“还差两句，我献丑补上吧。”她略一沉吟，又写下了两句：

县中三年无觅处，黄粱一枕有醒时。

我看不懂这后两句，但周琳琳脸上的神色止住了我的问题。罗荣想开口又憋回去了，众人都不说话看着大才女。半晌之后，周琳琳才莫测高深地笑了笑，说：“大家要是觉得好，希望你们几十年后还能记得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