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中的前尘后世
英语中有个说法,dot the i's and cross the t’s,指英语书写的最后阶段,要为所有字母i加上点,t加上横线。这是传统正宗的套路,也指一丝不苟,善始善终的精神。我的英文书写没学到家。总按汉字习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的笔顺写完,无从体验这种情怀。虽说,中文成语中也有画龙点睛,但那点太极致了些,是一招致胜之关键,可比性不足。2005年Steve Paul Jobs,在Stanford大学毕业典礼上那段著名演讲中的一个故事叫connecting the dots,也有关于点的说法。串联过往经历的点滴,成就脉络人生。他说的点与为字母i加点,或有互通或引申之义,不敢确定。生活倒的确是在经历过后,才可回望,才能把过往片断集成于点,进而更宏观或达观,明了点的相连途径。手持其他成功人士的蓝图,按他人的道路奔向小目标,估计只有感叹人生道路,为何越走越窄的份了。
清晨,在Rhône河畔漫步着,微风徐徐,多少觉得有些瑟瑟的寒。此时的天光尚未完全打开,天上被十几条平行航线划下痕迹,此外,并无多少云彩。昨夜应是繁星满天的,此刻的清冷似乎是昨夜的留存下来的。河水在此处有个近九十度的拐弯,延展出的曲线让河面显得很宽阔。凭着印象我想,这里应是那幅名画的取景处。只是运用的想像力或是幻觉?Illusional或Imaginary,哪个来形容现在的状态更贴切,都有点似是而非?
太阳逐渐升起,Rhône河的两岸,交叠在晨光与阴影中,有点阴阳脸感觉。不远处,屋顶上停着一只鸥鸟。当它腾空飞起时,在晨光映衬下,在明暗对比中,依稀有噗巴洛克油画作品中,时常出现的Chiaroscuro手法。它是飞在清晨的蓝天下,开阔而无它物,并非身处拥挤的暗室内,由烛火掩映出的影像。又恍然间想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产黑白电影中,特务的出场,总以脚下舞台灯光,反衬出其狰狞的面孔。后来渐渐明白这只是套路,如果过于恐怖,我便低下头或躲到父母身后。都说艺术是生活的夸张?或许这是教化青少年,从小培养同仇敌忾的初心?印象中,这种培养与教化对我是管用的,至少在年少心智未开之时。
Arles与Marseille,从现代发展角度比较,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马赛是国际化大都市,闻名世界。Arles译作阿尔勒,人口仅五万多。但Arles在古罗马时期的辉煌,却让马赛失色。有种观点说,是Arles城站对了立场,正确地选择了凯撒,而Marseille却错误地支持庞贝。最终,凯撒击败庞贝,至于是否凯撒因此记恨马赛,似并无佐证记录,便只是一种逻辑的可能而已。不过,Arles的确算是拥有了许多一线城市的公众设施,竞技场、剧场、跑马场、公众浴场等。只是,世上没有永远不倒的靠山,也没有永远不灭的帝国。
古罗马公共浴场,在当年帝国城市中,是重要的集会场所之一,主要为自由公民服务。现今世界各地保留下来的遗址并不太多。我猜想可能与基督教成为国教后,人们更加回归家庭与注重隐私有关。这类公共娱乐场所则被视为生活奢侈与糜烂。教堂虽然是公共场所,却是信众亲近上帝的地方,而且显得神圣、庄严、肃穆。这个浴场规模不算大,不巧又是时逢整修,无法入内参观。不过有趣的是,此澡堂以君士坦丁大帝冠名。大约为纪念大帝曾在此生活战斗过,给当地人民留下了福祉。至于大帝,是否曾在此沐浴过,就无可考据了。想来,并不妨碍它成为当地人民的骄傲吧。记得我年少时,去过父亲单位的职工澡堂。那是为单位里所有无产阶级职工提供的。那时,大家都比较无产些,无法在家将洗。我还曾写过些文字怀念过那段经历。而在拜占庭统治下,传统的土耳其浴被视作古罗马浴场及洗浴文化的一种传承。看来日后游荡规划,土耳其行可以之为名。平心而论,个人还是很喜欢公共大澡堂那种氛围的。
继续沿河岸行着,各式场景不急不徐地出现。随手记录中有路旁的窗花,叫得上名字的或叫不上的;雕像,完整的或残破的;涂鸦,中规中矩的或随意而为的。在延伸的小巷内,平静似乎是主调,偶有人穿行其间,为空气中添得几分流动。天光的明媚是肆意地,在屋顶、侧墙上泛滥着。随着街巷的延伸曲折,时而会走进阳光里,时而会进到阴影中。在灼烈与清凉交替中,从各个角度或层面,去感受各式型形色设。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只是当时没想太多。后来,碰上一只诡异的黑猫,跳下山墙遁去,一只行色匆匆的黄狗迎面而来。漫画系列Les Aventures de Tintin中的丁丁开香槟的形象,被人贴在墙上。一直觉得丁丁历险记系列对三毛流浪记是有决定性启发的。
城中心处的竞技场和剧场,以背靠背模式布置,四周民居相对地势更高些。竞技场外有一片很大的宣传栏,用法英德西四种语言,介绍法国国家和地方政府,为拯救与保护南法地区多处古罗马遗迹所作的投入。文档中展示了文物工作者对遗迹现场,所进行的分门别类、采样、分析、建档,而后制定与实施整体修整规划。尽可能呈现遗迹原有风貌,最终安全和完整地展现给参观者。竞技场的整修仍在缓慢地继续。剧场,这边则显得相对平静。与Lyon见到的情景类似,看台呈半圆形阶梯状,舞台部分仅残存了几根柱子,绝大部分结构已损毁。想这“修旧如旧”的概念,应是有一定数量和比例的“旧”依然存在,才可加以修补。如果实在扶不起,就只能摊在地上,让大家以虚拟的方式构建想像了。
时间,是人类发现或发明的一个概念。幼年时只有粗浅认知,只能随年龄增长,逐渐建立从无形到有形。现在我们也知道,用时钟运转认同它的存在,也程式化地认同周遭的变迁,便是时间演进的明证。而在文学作品中,我们用或美好或凄凉的言词来形容它,能让人或奋进或感伤。时间与影像层叠交错,又渐渐斑驳,最终徐徐剥离。尽管我们拥有“先进”的技术号称能“重现辉煌”,却终究物是人非。当年,凯撒或君士坦丁大帝的情怀,或许我们永远不能懂。甚至就连他们的样貌,也无法确定是否果真与存世的雕像毫厘不差。一如技术再高超绝伦,也无法用画笔绘尽千里江山。其实能承认自我的浅薄无知,在此时显得比人定胜天的豪情,更虚怀若谷,也更有传统美德些。
竞技场周边一些纪念品店门前,摆着各式明信片,城市风貌类较少,更多的是梵高的油画作品类。惭愧得紧,对于梵高的作品,一直不大能欣赏。各类于他作品与他个人经历的解读,倒也算有所了解。但我想,艺术欣赏是强求不了的。很佩服他于绘画的执着,Arles碰巧是他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前面提到的Rhône河畔星空,还有街边的咖啡店,也被按照画面的模样仿制了下来。不过,我倒没有把梵高作为Arles行的主要目的。
法国是个很能革命的国家,曾涌现出许多革命先烈。他们在建立共和的道路上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一次次与封建反动复辟势力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迎来共和的诞生。在法国境内,几乎所有城镇都有纪念共和的广场,随处可见的是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宣传口号。想来,是希望广大人民能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为捍卫这来之不易的革命果实而奋斗。
Arles也有这样的广场,中央是一座方尖碑Obélisque d’Arles,高约20米,是四世纪古罗马时期的遗物,由产自小亚细亚的整块红色花岗岩制成,不同于众多埃及方尖碑,这个碑上没有任何铭文。当时是君士坦丁二世时期,树立在Arles跑马场正中。六世纪跑马场被废弃,此碑也倒塌断成两截。十四世纪被重新发现,直到1676年被修复并重新树起,革命的反复让此碑基座的装饰几经更迭。好在没有哪拨革命者把再次砸烂。广场一侧的St. Trophime教堂是旧罗曼式风格的经典,包括西侧正门的雕像群,以及后庭回廊中的柱头雕都是广为称颂的。倒是内堂有一组浮雕让我印象更深刻一些。
已是正午时分,在方尖碑下的喷泉旁坐着会晒晒太阳,也可看看街景。不远处,一位男子坐在一条长椅上拉着手风琴,只见他戴着墨镜,身前放着一只小竹篮,身体随着乐曲和风琴而前仰后合,很享受的样子。上次在Colmar也曾见过一手风琴演奏者,不过当时有种出工挣工分的感受。在离演奏者不远的小店铺门口,一家四人坐在台阶上吃着刚买的快餐。广场上也不时有鸽子飞来飞去,没见到有白鸽,很是平和的样子。
一阵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冲破了此刻的宁静。一辆黑色HD摩托驶入广场,让我转头把镜头给了车手。中年大叔,黑头盔、墨镜、黑白混杂的胡子,一个双肩背。出发前曾看过一法国电影Avis de mistral。曾经的法国硬汉大叔Jean Reno演的,英文名叫普罗旺斯之夏。里面曾有一段大叔大婶跨上尘封的HD摩托,重温曾经的轻狂。不由得在想,难道这算是过去片断或记忆点的一条连线吗?前尘这词让我很迷惑,是之前还是眼前?后世中的后,是身后还是今后?如果过去都能连上了,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定个小目标啥的?也好继续向前,边走边看?望前途可是一路烟花红尘,抛不抛下身后的世界且从长计议。思绪在迷乱中,听到发动机声又轰隆隆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