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文本是另一篇博文《我的第一任领导》的续篇。上篇可以在我的博客里找到。但是并不影响本篇里的故事。)
我曾经的爱尔兰老板(我的第二任领导)
说来惭愧,我几乎是在糊里糊涂的情况下,被“转卖”到第二任领导的旗下。
后来知道,当时,在那一次大裁员的尾声,第一任领导Scott通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找到一个不在本地的公司分部,需要增加人手。Scott带着我在走廊拐角处一个透明窗户门的小会议室里,拨通了和第二任领导Ted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厚而沉,充满磁性。比赵忠祥或者BBC 的 David Attenborough 还好听很多。我听他和Scott说了几句,心里大致明白这场交易的内容。窗户门边不时有熟悉的同事走过。有点点尴尬,有点点不安。Scott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介绍着我的诸般好处,我则吞吞吐吐地回答了Ted的几个简单提问。我不愿意显得好像很急切地要转过去,事实上我也确实很犹豫。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感激,Ted在电话里表现出的对Scott和我的尊重和sensitivity。
因此在一周以后得知要正式转到分部的时候,我也还有些期待。之后,因为相隔千里,我们的日常工作交流都是电话或者邮件进行。几个星期下来,他的声音在我的想象中已经形成了一个宽厚大度的长者形象。
又过了两个星期的样子,领导说要我订机票,飞到分部,去和分部的同事见见面,一起工作一个星期。到这个时候,我已经有点适应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工作方式,忽然要到分部那里,就有些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
当我站在领导办公室的门口敲门,见他转过靠椅,起身来握手时,我的脑海里在飞快地试图决定他和我想象中的形象有哪些一致哪些不同。
大腹便便的身躯,是有点意外的;五十多岁的年纪,是意料之中的;梳得晶亮的金褐色的头发,是有点意外的;宽厚的笑容,是意料之中的;一双蓝得似大海一般的眼睛,是不曾预料难以忘记的。如果说大部分的网友见面是见光死,那么我和领导的第一次会面可算得上惊喜。
他正有个电话,只能跟我寒暄了几句,叫一个同事带我到各办公室看看,找个位置临时安排一下,然后一起出去吃午饭。我得一点机会和时间缓冲一下,从同事那里先知道些情况,也就不再那么紧张。
吃午饭,整个组十几个人全去了。一家爱尔兰的馆子。同事们很开心的样子,天南海北有说有笑地聊着。领导听着他们说的笑话,总忍不住地眯上那蓝蓝的眼睛,咧着嘴宽厚地“呵呵”笑着。隔几分钟,他会转头来问我些话,随便聊点什么。一点也不像上下级。我忽然知道面前这些同事,从二十多到四十多不等,为什么都这么畅所欲言。因为领导坐在那里笑着的样子,就像是个慈爱的家长,看着一群孩子们嬉闹。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回来以后,再在电话会议上说话,就能把那些声音和更多面的个性联系起来。也对领导增加了一份尊敬。这之后,几乎每隔几个月,领导都会找机会让我过去聚一聚,和同事们增强联系。
显然,他看见了我的优点,也发现了我的缺点。所以他总是把最复杂的项目交给我,然后要求我的反馈。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好胜心正强。心想哪有做不来的事,更不愿有任何示弱的时候。对一个个项目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有一天在每周的例行电话汇报上,领导终于忍不住了,快结束时说:“Look. I know you can do well. But I don’t know how much you can do. So I will just have to keep dumping projects on you. It’s your responsibility to tell me when it’s enough and you can’t take any more. Communication has to be both ways.”
这话当时击中了我。在愿意倾听反馈意见的领导面前,不能只是唯唯诺诺。那样相当于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领导肩上。不合理也不应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组里的同事在他面前那么放松那么开心,做起事来也很自觉积极。
于是我开始更留意项目时间上合理安排,给领导更直白的反馈。在之后的项目安排上,平衡了很多。
在领导的组里工作了大约四年。分部经历了多次的重组和人事调整。所幸领导一直将我留在他的旗下。可是终于有一天,公司总部做出了断臂求生的决定:要彻底关掉那个分部。那些愿意搬到总部来的,可以继续留任。不愿意的,走人。
消息一出,分部上下一片哗然,人心惶惶。领导让我飞到分部,跟大家聚一聚,在“树倒猢狲散”之前吃顿饭,道个别。不用说,那次旅行的心情,与从前大不相同。
晚饭,仍旧在一家爱尔兰的餐馆里。我才知道,领导是爱尔兰裔。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那么深那么蓝。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同事们虽然不像以往说笑时那么畅快那么肆无忌惮,但也好像没有因为关门而明显消沉的意思,点起菜来更比平时放得开。
组里有个叫迈克的小年轻,最得领导宠爱。被大家戏称为领导的干儿子。因此他敢问些我们有所顾虑的问题。他晃着酒杯,忽然将头凑近了领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Are you sure you don’t want to move to the HQ and keep your job? You can still long-distance with your wife, can’t you? Everybody is doing that these days, even if they’re in the same city!”
领导呵呵笑着,却犹豫着怎么回答。喝了一口酒,说:“I already gave up a job for her before. It’s easy the second time around.”
无疑地,大家都开始好奇地问领导从前的故事。原来,领导大学刚毕业,也是小年轻的时候,和同学朋友一起打拼了一个Startup。当时和某知名公司是竞争对手。公司的前景非常好,可是工作也非常辛苦,常常需要一天12个多小时地赶进度。就在公司上市前几个月,他的未婚妻终于受不了下了最后通牒。要事业,还是要美人,只能选一个。
流淌着爱尔兰血液的领导,辞了职,抱得美人归。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五个月后公司上市。他从前的同学朋友个个都成了百万富翁。
迈克听到这里,嘿嘿笑着问:”In all these years, have you ever regretted that decision?”
领导哈哈大笑,那一刻的爽朗把大家因为分部关门的一点阴霾扫了个干净。他把身子往后靠着,眼睛里仿佛泛着蓝光说:“No.”
迈克不甘心:”Come on! Tell us the truth! I promise I won’t tell her!”
领导回到平时幽默诙谐的样子说:“It _is_ the truth. You know why? Because the company bankrupted in two years. And everyone was broke again. But I still have my wife!”
这本以为会是很郁闷的最后的晚餐,竟传出了这样一段佳话。同事们都很开心。临别,大家都感谢领导这么些年的爱护教导。我虽然一向不太会表达感激,那时说的几句也用尽了心底的力气。大家走到餐馆门口的时候,迈克走到领导身边,小声问:”Did I just see you use your own credit card to pay for the dinner?”
领导眼睛眯成一条线,笑了:“You really thought the business was going to pay? It’s no big deal. Don’t worry about it. It’s the least I could do.”
这竟成了领导和我的最后一次晚餐。也是我这么多年的公司晚餐聚会中最难忘的一次。像他这样充满古典浪漫绅士气质又亲切诚恳的长者,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
体会很深,也很庆幸自己基本上几十年来近十个工作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