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和风荡漾,晨光微熙;大地发陈,冉冉生气。不禁心猿意马,恍兮惚兮。恍惚中春汛飞传,燕子来时;一泓叠波,两岸累碧。想那故乡正是桃水湍泷,烟草迷离。伴着春水奔涌激越的是悬沙,是浮冰。浮冰终究会乘云追风,杳无踪影。悬沙则将随波逐澜,沉积于江河湖滩,堆积于海角岸边。
江河奔涌,悬沙翻腾。悬沙随江水奔流,才会保证河道的畅通。悬沙沿途沉淀,才会为江河湖泊带来湿地,带来生命的萌发。悬沙汇聚于河口海口,才会造就沙滩沙洲,造就生命栖息之地。少年有意气风发之美,老年有深沉稳健之美。意气风发之时,亦应有所深沉;深沉稳健之时,亦应有所风发。奔涌与阻滞各得其所,既顺其自然,亦需稍加调整。正所谓“少年的人,不患其不奋迅,常患畚迅而成卤莽,故当抑其躁心;老成的人,不患其不持重,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缩,故当振其惰气。”(《菜根谭》)
都赞中庸之道,却不知中庸之道乃左右摆动中的动态均衡,其迹无常,非可循也。如太极运转,否极泰来,自有平衡,且平衡之时并非长久。犹如春分秋分之日夜均等,瞬间而已。其时既过,日夜各有所长短,且朝各自的终极奔波。人类如河狸般绵延数千年的拦河筑坝的习性及至二十世纪,似修成辉煌正果。殊不知,也在面临对自然的新的认识的检验。就像河狸的堤坝常常引发次生灾害一样,人类的堤坝给自然及人类本身带来的灾难也越来越多地引起科学家的关注,并已有所行动,如美国及欧洲拆掉水坝,还自然的生态结构。尤其在全球变暖,水位上升的背景下,被大坝拦截的泥沙对包括人类居所的河口沿岸生态状况尤为重要。
我们赞美小河溪流之清澈,抱怨大江大河之浑浊。却忽略了,正是亘古奔流的大江大河一泻千里的泛滥,才有了翻涌滚动而下的悬沙浮泥,沉淀了泥沙,肥沃了沿岸的土地,孕育了冲积平原,编织了文明的摇篮,成就了文明的发祥地。
我们为“高峡出平湖”的人类至伟功绩而兴高采烈,我们为浊黄的江水变得清蓝而喜笑颜开,我们因这巧夺天工之美而惬意舒心,却没有意识到,大坝拦水拦沙亦会令上游因泥沙的过渡淤积而给沿岸生命带来威胁,同时又令处于下游的沿岸、河口及海口因泥沙沉淀与聚积的减少而失去哺育生命的养分,甚至令滩涂海岸丧失其已有的疆域及生命赖以栖息之地。
春夏秋冬,冷暖有度。那是自然的节奏。有冷凝于晨雾朝露之际,亦有疯狂于暴风骤雨之时;有静止于沉沙卧畔之际,亦有奔腾于山呼海啸之时。喜怒哀乐,人之常情。人亦有自己的节奏。有沉醉于花前月下之际,亦有兴奋于激情风烈之时;有沉湎于静卧深思之际,亦有振奋于奔走呼号之时。
悬沙浮泥常在,而奔放却非常有。悬沙可祸可褔,滞于上游,易成祸;耽搁于下游,可为福。一字之差,全在水道之顺畅,之调节。此理在自然,亦在人间。心有悬沙浮泥乃常情,须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戴礼记》)。切莫踹踹难安,切莫滞其奔流。过多的约束会导致过早的沉淀,至令心阻气盛,灵枢紊乱,进退失据。常与愿望中的心平气和南辕北辙。
所谓悬沙浮泥,沉亦沙,淀亦泥。沉淀之可贵,贵不在其变泥沙为金石,贵在其形成的滩涂洲渚令生命立足,贵在其汇聚的营卫养分令生命萌发蓬勃。此乃着眼于当下。若放眼回望远古,哪一方孕育文明的土地不是沉沙淤泥的杰作?而于人呢?经年累月,渐行渐辽阔的生命之河,应有承载得住泥沙俱下的流量,应有担待得起沉沙淤泥汇聚的容量。而于我呢?无需上下翻腾求索之清气,含一口浊气降临,呼吸成浮尘,随风飘移,随波逐流。聚成沙沚,积成洲原。
于暖风微醺天地朦胧之时,陪伴无名草虫,坐看日月沉浮,聆听江河喧哗。不亦乐乎?
(2021年3月28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