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作为昌潍地区首府的潍坊市到处一片破败景象,尤其是各个学校普遍停课以后,无处安放青春的孩子们也都闹上了街。他们三五成群,结帮搭伙,抡着鞭子,滚着铁环,腰里别着火药枪,兜里揣着弹弓,流窜在大街小巷,呼啸在公共场所,抢传单,抓军帽,夺像章,翻口袋,闹的这个小小的“老潍县”乌烟瘴气。人们称这些无法无天的半大孩子为“野孩子”,或“街孩子”。那时候家里有老人的都特别盯紧了自己家的的孩子,经常叮嘱他们:“不要到街上去,一个人外出离那些野孩子远着点,小心他们翻你的包。”
当时社会上刚刚开始流行戴像章,那种一分硬币大小的红色像章很受人们喜爱,二哥也是刚从爸爸那里得到了一枚,才戴了不到两天,就被别人抢去了,别提多伤心了!那时候抢像章很普遍,尤其是当出现了新型像章的时候,许多人的像章被夺走的时候衣服上还被扯一个大窟窿。
那时候还流行军帽,也成了野孩子抢夺的目标,因此戴军帽上街要时刻小心,尤其是晚上看完电影散场后回家的时候,说不定哪个角落就窜出来一位毛贼,猛然抓下你的军帽,钻进人群就不见了,你追都不知到去哪儿追。
文革中各造反组织,红卫兵到处写大字标语,撒传单,花花绿绿的,把城市的大街小巷弄得光怪陆离。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传单成了人们哄抢的目标。为什么要抢传单? 孩子们绝不是对上面的“最高指示”或者什么重大新闻感兴趣,而是他们发现那些传单是叠“元宝”的好材料(注1),还可以带回家去点炉子,于是,撒传单的人或车辆后面总是跟着一大群哄抢的孩子。
潍坊市中心有一条白浪河,由南向北穿越市区,河上有数座桥梁,东风桥是其中最大的一座。文革中传单最盛行的时候,也是东风桥上下及两端是最热闹的时期。撒传单的人有时被孩子们逼急了,干脆站在桥上把整打的传单扔到桥下去,于是就许多孩子干脆就在河滩上等着接传单。霎那间,桥上桥下花花绿绿,彩纸飞舞,煞是壮观。可这事后来就变味了;有的坏孩子把从墙上撕下来的碎大字报,甚至垃圾也趁着别人撒传单的时候抛下来,弄的下面的孩子灰头土脸,于是,桥下抢传单的景观就消失了。
(老潍县若飞桥照片, 文革中更名为“东风桥”,该桥使用至1973年)
(文革中,1973年旧桥拆除后新建的东风桥通车典礼)
社会上大人开始闹派仗的时候,孩子们也模仿起来。不过,他们不是成立什么造反组织去夺权,而是划地为牢,称王称霸。于是乎,以白浪河为界,东边的俗称“东关的”,西边的俗称“城里的”,两边的孩子一夜间互为“仇敌”,虎视眈眈。
有一回,十岁左右的我带着六岁左右的大弟弟准备去城里的大姑家,刚过了东风桥,就被西端一群城里的孩子盯上了,他们截住我俩,一定要翻我们的衣兜。兜里有什么呢?无非是几张“元宝”,几张“彩画”之类,可那也是我们的宝贝,不能轻易让他们弄去,于是我拽着弟弟夺路而逃,拼命地跑呀,跑呀,跑下了西岸的河堤,下到了河滩上,可那些孩子还是不罢休,一直把我俩赶到了河边。冬天河水浅,东风桥下水中露出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块,那是人们用来洗衣服的,断断续续可通向东岸。我们俩无路可逃,慌不择路踏了上去。我个子大一点,很快就跳过了几块石头,可弟弟个小,跳不过去,一下栽倒在了水里,哇哇大哭起来,我只好回去拉他。岸边那群孩子见状也发了善心,对我们喊着:“回来吧,不打你们了!” 无奈何,我只好扶着落汤鸡般的弟弟回到了西岸。大姑家去不成了,只好去了附近的奶奶家,给我弟弟烤衣服和鞋子。因为受惊吓和风寒,弟弟回来就发高烧,我也让爸妈狠狠地骂了一回。
如果说我的遭遇还不够惊险的话,更刺激的还在后面呢;
东风桥北面还有一座桥叫“大石桥”。文革前,大石桥东端的那段城墙上早就没有了城楼,只剩一个光秃秃城门,城门内连着一条东西向石头铺成的的街,那就是著名的“鱼店街”。桥的西端,原本也有一段城墙,文革前也拆除了,遗址的东侧有一条南北向由石块铺成的小街,街道两边是一些参差不齐的居民房,人称“北霸崖”。
(老潍县大石桥东岸,解放前的旧照片)
文革中68年的冬天,孩子们在大石桥上摆开了战场,我们称之为“开火”;河东的往西打,河西的向东边攻,两边动用了弹弓,“甩布袋子”(注2),木棍,鞭子等最原始的“武器”,闹得群石飞舞,乱弹如蝗,桥上桥下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碎砖,烂瓦,行人都不敢从那里过。
说起来河东的占尽了“地利”,那一段不高的旧城墙成了孩子们便于观察对岸,进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屏障”,而河西的却无险可据。有一天我二哥领着我去大石桥边的土岭子上看热闹,还专门戴着棉帽子,把两扇护耳放下来扎紧,以免被飞来的石头打破了头。一开始我们躲的远远的,不敢走的太近,只是看着那些大孩子们打弹弓,扔石块。
也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只见一个大个男孩抱着一块大石头从东边的城门洞里了冲出来,到了桥头把石头举过头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石头摔碎了一地,紧接着,一大群孩子也从城门洞里涌了出来,呼啦啦地往西边冲去,他们一边跑一边捡起桥上的石头向对面扔去,顿时在大石桥的西端形成了一阵“石雨”。对面的孩子哪能经受的住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打击,纷纷落荒而去,四散逃命。
东边的孩子们穷追不舍,一直追到北霸崖街上,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也欢呼着随着过了桥。只见这边的孩子们不但继续用弹弓追打远去的“败兵”,还对沿街的住户展开了攻击,一些人家稀里糊涂地遭了殃,门窗玻璃稀里哗啦地被打破了许多。一些人家里的冲出了几位大人,一边骂一边去抓这些捣蛋的孩子,于是战局有出现了逆转,这边的孩子们开始没命地往回跑,免得被逮住受皮肉之苦。。。。。
说起来,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文革混乱秩序造就的“野孩子”。文革十年,我们书没得读,学没得上,受害最深。如今我们都步入了老年,多数已经退休。在此谈论“野孩子”,不是要取笑他们,而是要反思我们的社会,反思我们的人生,希望后一代吸取历史的教训。
注1:“元宝”,一种用纸张叠成的或正方,或长方的儿童玩具。玩时用力甩在地上,利用扇动的空气掀翻对方的元宝而取胜。
注2:“甩布袋子”,用一块巴掌大的厚布或者猪皮,两端结两根半米左右长的绳子做成的投石利器。使用时一根绳子栓在手腕上,另一根抓在手中,石块包在厚布里,用手抡起来,达到一定速度时松开手中握的那根绳子,布中包着的石头就会借惯性甩向远处,可达百米。
原作于 2016年12月4日 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