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基特姆洞
高速路
1993年8月
到埃尔贡山的路从内罗毕向西北延伸进入肯尼亚高地,在几乎触到非洲天际的绿色山峦里翻越攀爬。路通过小农场和一片片的雪松林,突然翻过山脊,好像要跳到天上,又进入碗状的黄色雾里,这是大裂谷。路下降到大裂谷里,穿越悬崖褶皱的拐弯,到达山谷底部,然后就散开在零星分布着金合欢树的稀树草原上。它沿着大裂谷底部的湖边,穿过黄绿色在太阳下闪着光的蓝桉树林,在湖边的城市停留片刻,又向西转,朝着一列蓝色小山行进,蓝色小山是大裂谷的西部。接着路又延伸上小山,这是条笔直、狭窄、只有双线的铺筑高速路,挤满了冒着烟横越大陆去往乌干达和扎伊尔的卡车,喘着气往上攀爬着。
去往埃尔贡山的路是艾滋病高速路的一部分,也就是金沙萨高速路,把非洲大陆一切两半。沿着这条高速路,非洲雨林里什么地方爆发的艾滋病毒从这里传播到了地球的各个角落。这条路曾经是一条穿过非洲心脏的泥土路,几乎不可能全线通车。70年代铺筑了很长的几段,卡车开始通过,很快艾滋病毒就开始沿着高速路出现。最大的谜团之一就是病毒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熟悉通往埃尔贡山的路,曾经和一个男孩一起走过。我父母、兄弟和我曾经在一家卢奥人的农场上短暂地住过一段时间。他们山上的传统农场有土屋和牛棚,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湖。十二岁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非洲,但因为小时候见过非洲,非洲就成了记忆的一部分。我曾经感受过温暖的河沙在光脚上的感觉,也闻到过鳄鱼的味道。我知道采采蝇在我头发里爬让头皮起皱的感觉。我还能听到带着柔软卢奥语口音说英文的声音,催促我随意,随意,多吃些羊尾上的肥肉。我知道那种在凌晨的灰色光线里起身,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可以看到土墙上有个孔,慢慢才意识到那个孔就是窗户,而一群小孩子正通过窗户观察着我。当我再一次见到非洲,非洲完整、鲜亮、带着记忆中的神秘活过来了。最先回来的是非洲的味道,那种生火做饭的烟味,带来金合欢和蓝桉木燃烧的烟雾,笼罩着村镇,也缠绕在人们身上。第二个回来的让我猛然意识到的是人群在路上走的景象,他们好像从时间开始的时候就在徒步走着,好像任何地方都不去,又好像去往任何地方。在肯尼亚的高原上,他们光着或穿着凉鞋的脚把高速路的路肩踩成了红土镶边。女人们边走边唱基督教圣歌,有些人带着吉他,或者把木炭口袋或盐包顶在脑袋上。
路虎冲破柴油烟幕,碰到路面的坑洼颠簸着。我的向导罗宾·麦克唐纳紧握方向盘,“哦,老兄,这条路不错。”他肯定地说。“上次我来的时候,路差得能让你哭出来。我已经好几年没去过埃尔贡山了 – 从我是孩子的时候就没再去过,真的。我们家老头有个朋友,在那儿有个尚巴。” – 尚巴,就是农场 – “我们以前经常去看他。哦,非常美,老兄。那个农场现在已经没了。唉,它克威沙了。”克威沙:完了的意思。他躲过一群羊,使劲按着喇叭。“闪开,老弟!”他对一头羊吼道。“看看,它都不动。”路虎轰鸣着接着加速前进。
道路穿过小片玉米地。每块地中间都立着泥土或水泥做的小屋。人们在玉米秆中弯腰,用锄头手工耕作着田地。每一寸土地都种上了东西,一直到房屋的门前。我们经过一个站在路边的男人,他手里拿着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箱子,向我们挥手。我们还经过另一个穿着英式雨衣戴软呢帽的男人,他拄着拐杖,缓慢地走着,大太阳下一个灰色的身影。有些人在我们经过时挥手,有些人从路上转过身来盯着我们。我们停下来等一群基库尤男孩拿树条赶着的牛过马路。
“啊,”罗宾做梦似的说:“我小时候这个国家是不一样的,到这个国家的任何地方都需要3天的旅行。我们打了一只汤姆森瞪羚,一直靠吃它过活。过去,20年前,这块地都是森林和草原,现在是玉米,到处都是玉米,森林不见了,老兄。”
罗宾·麦克唐纳是个职业猎手兼游猎导游,是东非仅剩的大约20多个职业猎手之一,他们带客人进林子里打大猎物。罗宾有张红润的宽脸庞,薄嘴唇,镜片后面的眼睛很敏锐,颧骨也宽宽的。他的头发黑色带卷,在前额上打着缕,看起来好像一刀切的。为了在林子里走路,他戴了棒球帽,穿着黑色T恤、短裤,腰带上挂着非洲弯刀,脚上是烤焦熔化的绿色运动鞋 – 在篝火旁烤干太多次了。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职业猎手伊恩·麦克唐纳的儿子。伊恩1967年在罗宾13岁时操控一架轻型飞机坠毁在非洲平原上。当时罗宾已经学会了他所需要知道的。他和父亲一起猎过豹子和狮子,也自己第一次射杀过冲过来的南非水牛。当时父亲站在他身旁,如果他没打中,父亲就准备补上一枪。罗宾和父亲一起花好多天的时间穿过亚塔高原的干荆棘丛追踪大象,除了一个水壶和一个苹果什么都不带。 “那个客人,是从得克萨斯来的一个家伙,那个人。”罗宾解释:“他说他可以走,没问题,说他是个有经验的猎人。他有天坐下来说‘去他妈的吧,我走不动了,给我建个营地。’于是我们给他建了个营地,我们家老头和我,我们接着走。我们跟踪大象跟了两天。我们家老头跟踪大象的时候只喝水。他对我说‘在包里塞个苹果,我们就出发。’我们就这样两天时间横穿亚塔高原。等我们找到大象,我们把客人领到那儿,他再射杀大象。”
“你那会儿多大?”
“7岁,老兄。”
他不再猎杀大象了 – 他支持现在全世界禁止象牙交易 – 但他还捕猎并不是濒危物种的南非水牛。
有报道说埃尔贡山周围有部族之间的暴力。埃尔贡马赛人袭击了居住在山南的民族布古苏人,烧毁了他们的小屋,用自动武器向他们射击,把他们从他们的土地上赶走。我很担心这种情况,从美国给罗宾打电话,咨询他的意见。
“你想去哪儿?埃尔贡山?”他说。他的嗓音带有嘘声,在电话里听起来很遥远。
“我会随身带两件太空服。”我说。
“随便,老兄。”
“在埃尔贡山周围旅行安全吗?”
“没有麻烦,除非有骚动。”
他点上一支廉价的非洲香烟,看了我一眼:“你到洞里什么打算呢?要收集什么标本吗?几盒子蝙蝠粪便什么的?”
“不是,我就看看。”
“我小时候上去过那洞里。”他说:“那上面有种病,嗯?让艾滋病看起来像感冒,嗯?让人变得像烂糊,嗯?然后爆炸,嗯?噗!每个洞都流血,是这么回事吧?要多长时间?”
“差不多7天。”
“噢!老兄,这病怎么得上的?”
“接触感染的血液,也可能空气传播,还会通过性生活传播。”
“你是说像艾滋病那样?”
“是的。睾丸肿起来,变得又青又紫。”
“什么!睾丸涨大?可爱!那你的蛋蛋就像青猴的一样!天哪!那个病毒是个该死的东西。”
“你描述得很准确。”我说。
罗宾吸着烟,把棒球帽从头上拿下来,捋平头发,又把帽子戴回去。“那好吧。你会进到洞里看蝙蝠屎,然后,然后,你在我帐篷里爆炸了以后,我该怎么处置你?”
“不要碰我。如果你碰了我,你也会病得很严重。就把我卷在帐篷里,带着去医院。”
他笑弯了腰。“好吧,我们可以呼叫空中医生(Flying Doctors),他们会来接。那我们要送你去哪家医院,嗯?”
“内罗毕医院,把我放在伤亡科门口。”
“好的,老兄。我们就这么办。”
大裂谷边缘的一列绿色隆起的山 - 切兰加尼山在远处浮现出来,压倒在停留不动的一大片雨云下。在我们接近埃尔贡山的时候,云聚集起来,越来越黑,雨水开始泼溅在挡风玻璃上。空气变得湿冷。罗宾打开了车头灯。
“你找到漂白剂了吗?”我问他。
“我后面有一加仑。”
“普通洗衣服用的漂白剂?”
“对,肯尼亚这儿叫吉克(Jik),他妈的吉克。”
“和高乐氏差不多?”
“对,吉克,喝了能杀死人。”
“我希望它能杀死马尔堡。”
人烟稠密起来,我们经过了几个镇子,看到到处都是横跨大陆的卡车停在木板和金属造的棚屋前。这些棚屋是小饭馆,有些提供全方位服务,有烤山羊、塔斯克啤酒、床和女人。在东非工作的医生相信90%沿着主要道路干活儿的妓女都携带艾滋病毒。没人可以肯定,但当地的医生觉得生活在埃尔贡山周边多达30%的育龄男女都感染有人体免疫缺陷病毒,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会死于艾滋病,他们刚出生的孩子也有很多会感染艾滋病,在童年就死于这种病毒。
人体免疫缺陷病毒出现得不易察觉:它在杀死人体宿主前会潜伏多年。如果这个病毒早点儿被发现,可能就会被命名为金沙萨公路,纪念它从非洲雨林出现时是沿着金沙萨公路传播的。当我还是个孩子,沿着金沙萨公路坐车走时,金沙萨公路还是条尘土飞扬没有铺筑的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大裂谷通向维多利亚湖,路上没有什么车。当时它还是条砂石路,有着搓板一样的隆起,时不时还被坑坑洼洼的车辙切断,这些车辙能让路虎的底盘裂缝。沿着路开,能看到远处一缕烟尘越来越大,向你开过来,是一辆汽车。你得挪到路肩,慢下来,把两只手都放到挡风玻璃上,防止错车可能带起来的动物尸体打碎玻璃。对面的车会轰鸣着过去,留下你在黄雾里什么也看不见。现在路修好了,中间还画了道线,路上不停地有车驶过。横跨大陆的卡车和皮卡、以及挤满了人的面包车混在一起,路上散发着柴油烟气的恶臭。金沙萨高速路的修好影响了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成了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已经夺去了至少一千万人的生命,最终人类死于艾滋病的数字可能大大超出二次世界大战死亡的人数。实际上,我见证了艾滋病出现的一个关键事件,一条土路改造为一条焦油铺就的丝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