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是翻译类作品。
致命地带
一个恐怖而真实的故事
理查得·普雷斯顿
杀人病毒从热带雨林的深处悄悄走近了人类。
本书描述的是1967年到1993年之间发生的事件。本书里病毒的潜伏期小于24天。被病毒感染的人以及与他们有过接触的人都没有在潜伏期过后受到感染或把病毒传染给他人。本书提到的活着的人都没有传染性疾病。这种病毒不可能独立存活10天以上,除非是经过特殊过程用实验室器械保存并冷冻。所以本书提到的雷斯顿及华盛顿地区的场所都是没有传染性也没有危险性的。
第二个天使把他碗里的东西倒入海中,海变成了死人的血一样。
--新约 <<启示录>>
致读者
本书并非虚构,故事是真实的,人物也实际存在。我偶尔会把人物的名字变换一下,包括“查尔斯·莫奈”以及“彼得·卡蒂诺”。当我变换人物名字的时候我在文中会说明。
对话是记录的当事人的回忆,已经从不同角度反复核对过。我有时候在故事里会描述一个人的思想活动。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叙述是根据对这些人的采访进行的。采访中他们常常会反复回忆他们的想法,采访后我还会通过和他们会面来核对事实,会面中他们证实了回忆的准确性。如果你问:“你在想什么?”可能你得到的答案比任何小说家能创造出来的都丰富,对人的状态也揭露得更多。我试图通过人们的面孔看到他们的心灵,通过他们的语言听到他们的生活。我所发现的超过了我的想像。
理查德·普雷斯顿
第一部
埃尔贡山的阴影
森林里有些东西
1980年新年
查尔斯·莫奈是个孤独的人。他是法国人,独自居住在私立佐伊亚糖场的小木平房里。佐伊亚糖厂是肯尼亚西部沿着佐伊亚河伸展开的一个种植园。在佐依亚糖场的视野里可以看到埃尔贡山,一座坐落在裂谷边缘的一万四千英尺高、庞大而独立的死火山。莫奈有些来历不明,就象许多其他外派到非洲来的人一样,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到了这里,也许他在法国遇到了什么麻烦,也许他是被肯尼亚这个国家的美丽所吸引。他是个业余的自然学家,喜欢鸟类和动物,而不太喜欢人。莫奈五十六岁,中等高度和身材,有着平滑的棕色直发,是个英俊的人。他唯一的好朋友好像是住在山周围小镇上的女人们,但当医生来调查莫奈之死的时候,她们也回忆不起来太多关于莫奈的事。莫奈的工作是保养糖厂的抽水机,抽水机从佐伊亚河里抽水,再传送到几英里长的甘蔗田里。据说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河边的抽水机房里渡过的,好像他很喜欢观察那些机械工作。
象这样的案子一般都很难确定细节。医生能够记住病症的临床表现是因为任何见过高致病性的生物安全4级病毒对人体作用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这些病毒对人体作用的临床表现堆积起来,一个接一个,直到人作为案例的主体被这些症状掩埋了。查尔斯·莫奈的案例在冷酷的临床事实与恐怖片段的交织中显现了出来,如此鲜明,又如此使人不安,好像我们正盯着一个变了色的异形太阳。
莫奈是1979年的夏天来到这个国家的。人体免疫缺陷病毒那时正从中非雨林中最后一次爆发,并从此开始了它对人类的肆虐。人体免疫缺陷病毒,又叫HIV,是引起艾滋病的罪魁祸首。艾滋病已经象个阴影笼罩在人们的头上,只是当时还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金沙萨公路是一条洲际公路,在埃尔贡山的视野里蜿蜒地从非洲东部沿着维多利亚湖岸穿越到西部。艾滋病已经沿着这条公路悄悄地蔓延开了。人体免疫缺陷病毒是一种非常致命但传染性并不强的生物安全2级病毒,它不太容易从一个人身上传播到另一个人身上,也不通过空气传播。在处理被这种病毒污染的血液时人们不用穿对抗生物危害用的防护服。
莫奈每个星期在抽水机房工作得很努力。到了周末或节假日他会去糖厂附近的森林地带,随身带着食物,把食物撒在周围,然后看鸟和动物们来吃,他可以一动不动地观察一个动物。认识他的人们回忆说他非常喜欢野猴子,而且有一种独特的对待猴子的方法。他们说当猴子靠近的时候,他会坐着,手里拿着食物,猴子会在他的手里吃掉食物。
晚上他总是独自在小木平房里渡过。他有个管家,一个叫约翰妮的女人,帮他打扫房间并准备饭。他在自学怎么识别非洲的鸟类。他家附近的树上有一群织巢鸟,他会花时间看它们建筑和维护象袋子一样的巢。他们说圣诞节前的一天,他把一只生病的鸟带到了屋里,这只鸟后来死在了屋子里,甚或死在了他的手里。没有人知道这鸟是不是一只织巢鸟,也没有人知道这鸟是否死于一种4级病毒。他和一只鸦也是朋友,这是一只花斑鸦,黑白花的,非洲人有时候会把它们当作宠物。这只鸦友善而聪明,喜欢栖息在莫奈的小屋屋顶上看他进进出出。它要是饿了就会落在走廊上,走到屋里来,莫奈会拿桌上的食物残渣喂它。
莫奈每天早上穿过甘蔗田走两英里路去上班。那个圣诞节期间,工人们一直在烧地,所以蔗田看上去是焦黑的。越过焦炭一样的景色向北看去,可以看到二十五英里外的埃尔贡山。火山随着气候、阴影、晴雨而变换着脸色,展示着非洲光线的壮观。天刚亮的时候,埃尔贡山象一堆灰色而死气沉沉的山岭,退隐在雾中。最高的顶点是两座山峰,象是腐蚀的火山锥上对立的两片嘴唇。太阳升起来后,山变成了银绿色,是埃尔贡山雨林的颜色。随着白天的推进,云雾渐渐显现出来,把山遮没了。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云渐渐加厚,形成了雷雨云砧,带着时隐时现无声的闪电。云层的底部是炭色,顶部却呈羽毛状淡入空中,被将落山的太阳照成淡淡的桔红色。云层上面的天空是深蓝的,闪烁着几颗热带的星星。
莫奈有几个女性朋友住在埃尔贡山东南边的埃尔得雷特镇。那里的人们很穷,住在纸板和铁皮做的棚屋里。他送钱给那些女性朋友,那些女性朋友也很乐意用“爱”他来作为回报。圣诞假期到了的时候,莫奈做好了计划到埃尔贡山露营,并邀请了埃尔得雷特的一个女性朋友和他同行。但好像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了。
莫奈和朋友开着一辆路虎越野车,沿着长而直的红土路,向火山东部突出的恩迪贝斯崖进发。路是火山灰铺成的,象干了的血一样红。他们攀升到了火山下部的边界地区,穿过玉米地和咖啡种植园,景色又渐渐被草场所替代。路上还经过了一些英国殖民地时期陈旧得接近废墟的农场,藏在成排的桉树后面。随着他们的攀升,空气变得越来越凉,带冠毛的鹰拍打着翅膀飞出雪松林。埃尔贡山没有什么游人,所以莫奈和朋友的车可能是路上唯一的一辆,当然路上可能还有一群群的村民在步行。这些村民在山的低坡地耕作一些小农场。莫奈他们接近了埃尔贡山雨林磨损的外缘,经过零零星星的树林,又经过了埃尔贡山小旅馆。小旅馆是个建于本世纪早期的英国客栈,现在已经年久失修,在阳光和雨水的作用下墙裂了缝,涂料也剥落了。
埃尔贡山跨着乌干达和肯尼亚的边界,离苏丹也不远。这座山是非洲中部雨林的生物孤岛,独立地从干旱的平原中升起来,五十英里宽的地带被树木、竹子及高山荒地所覆盖。它是中非主要山脉上凸出的一个圆头。火山是七百万到一千万年前升起来的,中间产生多次强烈的爆发和火山灰爆炸。火山爆发使它山坡上的森林反复被摧毁。火山升到惊人的高度才停下来。埃尔贡山在被腐蚀变低前曾是非洲最高峰,比今天的乞利马扎罗山还高,现在它也还是最宽的山。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埃尔贡山西投的影子深深地进入乌干达境内;太阳落山的时候,山的影子向东横跨肯尼亚。埃尔贡山的影子下分布着不同部落居住的村庄和城市,这些部落中包括埃尔贡梅塞人,他们是几个世纪前从北部到大山附近定居的游牧民族,以养牛为生。山的下坡被柔和的雨水所冲刷,空气常年凉爽清新,火山土也使玉米长得很繁茂。村庄在火山周围形成了一个人类聚居圈,而这个圈正在逐渐向火山坡上的森林收缩,就象一个绞索渐渐在扼杀火山的野生生态环境:森林慢慢被清除,树木被砍伐当作柴火或被草场侵蚀,大象也在消失。
埃尔贡山的一小部分是国家公园。莫奈和他的朋友在园门口停下交入园费。记不清是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狒狒以前总喜欢在门口附近闲荡,寻找人们扔的食物。莫奈引那只动物坐到他的肩膀上,给了它一根香蕉。他的朋友笑了,在那动物吃香蕉的过程中,莫奈和他的朋友一直一动不动。然后他们开了很短的一段路上山,在一片湿润的草地空场上搭了帐篷。草地的斜坡下是一条小溪。小溪是一种奇怪的颜色,牛奶一样带着火山灰,汨汨地流出雨林。因为野牛总在这里吃草,草长得很短,并且有星星点点的野牛粪。
埃尔贡森林在他们的露营地周围拔地而起,纠结的非洲橄榄树象一张网,挂满了苔藓和匍匐植物,还点缀着一种对人有毒的黑橄榄。他们听到猴子在树上找食吃发出的脚步声,昆虫的嗡嗡声,以及一只猴子偶尔的“嘿,嘿”叫声。这是疣猴。有时候一只猴子会从树上下来,快速地穿过草地跑到帐篷附近,用警惕而聪明的眼睛盯着他们看。橄榄鸽群突然从树林里向斜下方迅捷地飞出来,速度很快,这是它们逃避捕食小动物的鹰的策略。鹰可以冲向它们,从翅膀处把它们撕开。森林里有樟树、柚木树、非洲雪松以及红臭木树,有的地方墨绿色的树叶象蘑菇云一样覆盖在森林的树冠上,这是罗汉松的树冠。罗汉松是非洲最大的树,几乎可以与加利福尼亚红杉媲美。那时上千只的大象居住在山上,它们穿过森林时树皮剥落,树枝折断所发出的破裂声清晰可闻。
下午的时候大概下了雨,就象在埃尔贡山经常发生的一样。那么莫奈和他的朋友就应该是呆在帐篷里了,当雷雨击打着帆布蓬的时候他们也许在做爱。天渐渐黑了,雨也渐渐停止。他们升起了火,做了一顿饭。这是新年前夜,他们也许庆祝了一下,喝了香槟。云在几个小时后会散去,象以往一样,火山会象个黑色的影子在银河下显露出来。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莫奈也许正站在草地上仰头看星星,脚步因为喝了香槟而有些不稳。
新年的早上是寒冷的,气温在四十几度,草坪湿而冷。早饭过后的某一时刻莫奈和他的朋友开车沿着一条泥泞的小道上了山,他们把车停在了基特姆洞下面的小山谷里。沿着小溪边曲折的象迹在丛林中开路爬到峡谷上面,小溪流过一片橄榄树和草地。他们警惕着野牛,在森林里碰上它是很危险的。山洞开在峡谷的顶上,小溪阶梯样地流过洞口。象迹在洞口连接起来,并向洞里延伸进去。莫奈和朋友在这儿度过了新年的一整天。当天可能下了雨,所以他们可能在洞口坐了几小时,看小溪象帘幕似的灌注下来。他们关注着峡谷对面大象的踪迹,还看到了美国土拨鼠大小的毛茸茸的蹄兔在洞口附近的圆石上跑上跑下。
很多象群晚上进入基特姆洞来摄取盐和矿物质。在平原上,象比较容易在硬地或者干了的水坑里找到盐,但在雨林里盐就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了。这个山洞大到可以同时容纳七十头象,这些象在山洞里面过夜,站着打盹儿或者用象牙在岩石上采掘。它们把石块从岩壁上撬或凿下来,在牙间嚼成碎片,再吞咽下这些碎片。山洞周围的象粪里都是碎石块。
莫奈和他的朋友有一个手电筒,他们向洞后走去,想看看山洞通向何处。山洞的洞口非常大,五十五码宽,入口后开得更大。他们跨过一个铺满了干如粉末的象粪的平台,走路的时候踢起了一团团的灰尘。光线逐渐变暗,洞底随着绿色软泥铺成的一层层阶梯也逐渐升高。软泥其实是蝙蝠的粪便,是洞顶上的果蝠排泄的消化过的植物。
蝙蝠呼地从洞里飞出,拍着翅膀飞过他们的手电光束,躲闪着他们的头部,发出高频的叫声。他们的手电光惊扰了蝙蝠,更多的蝙蝠醒了过来。几百双蝙蝠的眼睛,象红宝石,从洞顶上看着他们。蝙蝠的声浪在洞顶上波动,回声反复。这声音干燥、短促而尖厉,象开关带有缺油的铰链的小门时的声音。接着他们看到了基特姆洞最美妙的景色。山洞是一个石化森林,矿化的圆木从岩壁和洞顶上伸出来,这是雨林里树木的枝干变成了石头,有柚木树、罗汉松以及常绿树。七百万年前埃尔贡火山的一次爆发把雨林埋在了火山灰下,圆木也就变成了蛋白石和黑硅石。圆木被岩石上长出来的白色针状矿物结晶体所包围,这些结晶体象皮下注射器一样尖,在手电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莫奈和他的朋友在山洞里漫步,用手电照着石化的森林。他的手是不是划过石头,被结晶体戳破了手指?他们还发现一些石化的骨头从岩壁和洞顶上伸出来,是鳄鱼、古河马和象的祖先留下的。圆木之间有吃蛾子和其它昆虫的蜘蛛挂在网上。
莫奈和朋友走到了一个缓缓升起的坡前,在这里主洞室增宽到了一百多码,比一个橄榄球场的长度还要宽。莫奈和他的朋友发现了一条裂缝,他们拿手电往底下照了照。裂缝底下有一些奇怪的东西,一团棕灰色的物事,那是幼象风干了的尸体。当大象晚上走过山洞的时候,它们用鼻尖儿来探查前面的地面,靠触觉来导航。而幼象有时候会掉到裂缝里。
莫奈和他的朋友下了个坡继续向洞里走去,直到碰到一根看起来是支撑着洞顶的柱子。柱子上有划痕和刻槽,是象牙留下的痕迹。如果大象继续挖掘柱子的底部,柱子最终可能会倒塌,把基特姆洞的洞顶带倒。在山洞的后面他们发现了另一根柱子,这是一根破损的柱子,柱子顶上挂满了丝绒一样的大群蝙蝠,柱子本身被蝙蝠的黑色粪便所沾污,这是一种不同于洞口绿色粘泥的粪便。这些蝙蝠是吃昆虫的,粪便是消化了的昆虫软泥。莫奈把他的手放到这些软泥上了吗?
莫奈的朋友在埃尔贡山旅行后的几年里销声匿迹了。然后不期然的,她在蒙巴萨的一家酒吧里浮出水面,她在那里作妓女。一个调查过莫奈案子的肯尼亚医生正巧在酒吧里喝啤酒,无意中和莫奈的朋友挑起话头,提到了莫奈的名字。当时她说:“我知道,我是从肯尼亚西部来的,我就是那个和莫奈在一起的女的”,那个医生对此大吃一惊,开始是不相信她,但她讲的故事有很多细节,使他不得不信她讲的是实话。酒吧的会面之后她就不见了,消失在蒙巴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现在她可能已经死于艾滋病。
查尔斯·莫奈回到了他在糖场抽水机房的工作,每天穿过烧焦的蔗田走路去上班。毫无疑问,他会仰慕地看着埃尔贡山。即使当山被云雾遮挡起来时,他可能仍然感到那山对他的召唤,象一个无形星球的引力。与此同时,一些东西正在莫奈的体内复制着自己,一种生命体已经占据了查尔斯·莫奈,把他当作了寄主,而且在复制更多的生命体。
头疼一般是在暴露给这种生命体后七天开始的。莫奈在从基特姆洞新年之旅回来后的第七天,也就是1980年1月8日,开始感到眼球后面抽动的疼痛。他决定呆在家里不去上班,并躺在小屋的床上。头疼得更厉害了。他的眼球疼,然后他的太阳穴也开始疼起来,痛感好像在他的脑袋里转圈,阿斯匹林也不管用。接着他后背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他的管家约翰妮还在过圣诞假期,他最近雇了一个临时的管家。临时管家试着照顾他,但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然后在头疼开始后的第三天,他变得恶心,发高烧,并且开始呕吐。他呕吐得越来越厉害,而且逐渐变成干呕。同时他非常奇怪地变得很消极。他的脸丧失了所有和生命有关的样子,成了一个没有表情的面罩,眼球固定、麻痹地凝视着。眼睑有些下垂,使他看上去有些奇怪,好像他的眼睛从脑袋上鼓出来,但又半睁半闭。眼球几乎在眼眶里冻住了,而且变成艳红色的。脸部的皮肤发黄,带着很鲜艳的红色星状斑点。莫奈看起来开始象个僵尸了。他的样子吓坏了临时管家,她搞不懂这个人的变化。他的性格也变了,变得反应迟缓、忿恨易怒,记忆力也差了。他好像不太清楚他到底在哪儿,但神智还没有昏迷,还可以回答问题。
莫奈没能出现在工作场所,他的同事们感到奇怪,于是去了他的小木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那只黑白花的鸦坐在房顶上看他们走进屋子。同事们看了看莫奈,决定莫奈需要去医院。当时莫奈状况已经很不好,不能再开车了。于是他的一个同事开车送他去了维多利亚湖边城市基苏姆的一家私人医院。医院的医生给莫奈做了检查,但无法解释他的眼睛、脸和脑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觉得他可能是什么细菌感染,给他注射了抗菌素,但抗菌素对他的病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医生们觉得莫奈应该去东非最好的私立医院,内罗毕医院。肯尼亚的电话系统很少能工作,而且看起来也不值得花那个精力打电话给医生,告诉他们莫奈要来了。他还能走,好像也可以自己旅行。他有钱,也知道自己要去内罗毕。医生和同事把莫奈塞进一辆去机场的出租车,他上了一架肯尼亚航空公司的航班。
雨林里的厉害病毒可以在从地球上任何城市起飞的航班上存活24小时。地球上的所有城市都由飞机航线组成的网连接在一起,这张网是个连在一起的系统,一旦一个病毒撞到了网上,它可以在一天之内到达任何地方:巴黎、东京、纽约、洛杉矶,任何飞机飞到的地方。查尔斯·莫奈和他体内的生物体进入了这张网。
飞机是一架福克尔友谊型螺旋桨机,是可以坐35人的班机。发动机启动了,飞机从维多利亚湖上飞了起来。湖水是蓝色的,波光粼粼,点缀着渔民的独木舟。友谊型飞机转了一下方向,向东飞去,爬升到了覆盖着茶园和小农场的绿色山峦上空。这种飞越非洲大陆的班机经常挤满了人,这趟航班大概也是满员。飞机爬升到带子样的森林、圆形小屋和带锡屋顶的村落的上空。大地突然陷落了,呈阶梯状向深谷里掉下去,颜色也从绿变成了棕,这是飞机在穿越东裂谷。乘客们从窗口看出去,看人类诞生的地方。他们看到星星点点围在荆棘丛中挤成一堆的小房子,牛群走的小路放射状的从房子周围分布出去。友谊型飞机的螺旋桨呻吟着穿过裂谷松软的云做成的街道,开始颠簸摇动。莫奈觉得晕机了。
这种班机的机座很窄,而且挤在一起,你可以注意到机舱里发生的所有事。机舱是密闭的,空气在舱里循环。如果空气中有任何味道你都可以察觉,没有办法忽略晕机的人。莫奈在座位上蜷成一团。他出毛病了,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奈拿着个晕机用的口袋放在嘴边,咳嗽得很深,往袋子里吐着什么东西。袋子鼓起来了。也许他向四周看了一下,你就会看到他的嘴唇上沾着红色、粘滑、带黑色斑点的东西,好像他刚嚼了咖啡豆。他的眼睛是红宝石的颜色,而脸是没有表情的青紫一团。几天前开始时象星星一样的红色斑点已经扩大了,融合成大块不规则的紫色阴影,他的整个头部都变得又青又紫。他脸部的肌肉变得下垂,结缔组织正在消融,脸看起来像是挂在骨头上,好像正在从头骨上剥离下来。他张开嘴,大口向袋子里喘息,不停地呕吐着。呕吐怎么也停不下来,在胃部早就应该空了的情况下他仍然不停地吐出液体。袋子里满是一种叫做黑色呕吐物的东西。黑色呕吐物其实不是黑的,是红黑两种颜色亮亮的液体,柏油状的颗粒混合着鲜红的动脉血。这是出血,闻起来象屠宰场的味道。黑色呕吐物里全是病毒,是一种传染性非常强,致命厉害,让军队中的生物危害专家也闻之色变的液体。黑色呕吐物的味道充斥了机舱。晕机用的袋子已经满到边沿上了,莫奈合上袋子,把上边卷了起来。袋子变得又软又鼓,象要漏出来。莫奈把它交给了航空服务员。
当一种厉害的病毒在寄主里复制时,它可以让病毒微粒充满从脑部到皮肤的整个身体,军队的专家会说病毒已经经过了“极度扩增”。这和普通的感冒不同,极度扩增到顶点的时候,一滴眼药水那么多的病人的血可以有几亿病毒微粒。在这个过程中,身体部分转变成了病毒微粒。换句话说,寄主体内的这种生命体正试图把寄主转化为它自己。这个转化不是完全成功,应该说是个生物事故,结果就是大量液化了的肉体和病毒混合在一起。莫奈体内发生了极度扩增,标志就是黑色呕吐物。
莫奈显得僵硬地控制着自己,好像动一动就会让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破裂。他的血液在凝结,他的血流抛出凝块,这些血块到处都是。他的肝、肾、肺、手、脚和头部都被血块堵塞了。实际上,他整个身体里都在发生中风。血块在他肠部肌肉里堆积,切断了对肠部的供血。肠部肌肉开始坏死变黑。他好像不再感到那么疼痛了,因为脑部的血流也被血块切断了。他的性格因为脑损坏而被消除了,这叫作“个性消失”,活力和细微的性格都不见了,莫奈正在变成一个自动装置。他脑部很小的一些部分正在变成液态。高等机能,比如意识,首先完结,而脑干的深层(原始的鼠脑,蜥蜴脑)还活着而且还在起作用。可以说查尔斯·莫奈作为某个“人”那部分已经死了,而他作为某个“事物” 那部分还继续活着。
呕吐好像引起了莫奈鼻腔血管的破裂,他开始流鼻血了。闪亮的没有凝块的动脉血从双侧鼻孔里流下来,滴落在他的牙和脸颊上。血止不住地流,因为身体里的凝血剂已经用光了。飞机乘务员给了他一些纸巾,他用来堵住鼻子,但血还是凝不住,纸巾都被血浸透了。
当飞机上坐在你身边的人病了,你可能不愿意对他太过注意而引起他的尴尬。你对自己说他会好的,也许他只是不太适合坐飞机旅行。他是晕机,可怜的人,空气是如此干燥而且稀薄。你悄悄地问他,可以帮他做点儿什么吗,他没有回答,也许他咕哝了什么,但你没有听懂。你只好试着忽略他,但航程好像无休无止。飞机乘务员可能提出要帮助他,但这种热病毒的受害者行为上会有改变,可能无法对提供的帮助做出回应。他们变得敌对,并且不愿被别人碰触。他们也不愿说话,回答问题含糊不清或者只用单音节的词,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他们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但说不上来是星期几,或者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友谊型飞机嗡嗡轰鸣,沿着里裂谷的边缘穿越云层。莫奈颓然地倒回椅子上,他看起来在打瞌睡。也许有些旅客在想他是不是死了。没有,没有,他没有死,他还在动。他睁着红色的眼睛,眼球还微微转动。
傍晚时分,太阳落到里裂谷西边的山峦里,刀刃一样的光线撒向了四周,好像太阳在赤道上裂开了。友谊型飞机轻巧地转了个弯,穿过裂谷东边的悬崖。大地升高了,颜色也从棕色变回了绿色。恩贡山在飞机右翼下显露出来。飞机在下降,飞过点缀着斑马和长颈鹿的公园。一分钟后,飞机降落在肯尼亚乔漠国际机场。莫奈动了动,他还可以走路,于是站了起来,身上滴滴答答的,跌跌撞撞走下舷梯到了跑道上。他的衬衫是红色的一团糟。他没有行李,唯一的行李在他的身体里,是经过扩增的病毒。莫奈已经成了一个病毒做的人体炸弹。他缓慢地走进机场的候机厅,又穿过候机厅到了一段出租车经常停靠的弯路上。出租车司机一下就把他围住了:“要出租车吗?” “要出租车吗?”
“内罗毕医院” ,他含糊地说。
其中一个人帮莫奈进了出租车。内罗毕的出租车司机喜欢和乘客聊天儿,莫奈的司机可能问了问他是不是病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莫奈的胃现在觉得舒服一点儿了,但还是觉得沉甸甸的,发闷,并且胀鼓鼓的,好像吃了顿饭,而不象胃里空空、撕裂、着火的感觉。
出租车开上了通往内罗毕的自由公路,穿过散布着金合欢树的草地,开过工厂,到了一个环岛后就进入了内罗毕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在路边转来转去,女人们走在陈旧的土路上,男人们游荡着,孩子们骑着自行车,一个男人在路边修理鞋子,一辆拖拉机拉着一车木炭过去。出租车左转上了恩贡路,开过一个城市公园,上了个坡,经过几排高高的桉树,又转上了一条窄路。车经过一道警卫门,进入内罗毕医院的庭院,停在了花亭旁的出租车站。一个玻璃门旁的标志写着:伤亡科。莫奈给了司机一些钱,走出出租车,开了玻璃门,走到接待窗口,并指出他病得很厉害,说话有困难。
莫奈在流血,医院很快就会收他住院的。他必须等到医生被叫来。但不用担心,医生马上就会来的。他在候诊室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小房间,有着一排排带软垫的长凳。东非明亮、强壮而古老的阳光通过一排窗灌注进来,撒在一张堆满肮脏的杂志的桌上,在铺了鹅卵石的灰色地面上造出很多长方形的光点。地面的中心有个排水沟。屋子里淡淡地有股汗味和木头产生的烟味,满是行动迟钝的人,非洲人和欧洲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伤亡科总是有人有个口子,等着缝针。人们拿小毛巾捂着头皮,用绷带压在手指上,耐心地等着。你可能会看到一点儿血从布里透出来。查尔斯·莫奈就这么坐在伤亡科的凳子上,除了他的红眼睛和青紫而没有表情的脸,他看起来和屋里的其他人没什么大的区别。墙上的一个标志警告病人当心小偷。另外一个标志写着:
请安静。谢谢您的合作。
注意:这里是伤亡科,急诊病例享有优先权。在医生诊治这些病例前,您可能会被要求等待。
莫奈保持着安静,等待医生的诊治。突然,他进入了最后阶段,人体病毒炸弹的爆炸。军队的生物危害专家对此有所描述,他们说受害人崩溃了,而且由于出血而昏迷,婉转地说受害人倒下了。
莫奈觉得头晕目眩,特别虚弱,脊柱变得软弱,失去了所有平衡的感觉,房间在他周围旋转不停。他进入休克状态,俯下了身,头靠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呻吟着,并且从胃部吐出大量的血,都洒在了地面上。他失去了知觉,向前摔倒在地,唯一声音是他昏迷中还在吐血和黑色物质时嗓子里的哽噎声。接着一声裂帛之音,是他的肠子打开,从肛门出血的声音。血里还混合着肠的内壁,他的肠子已经蜕落。肠子的内壁也脱落了,和大量的鲜血一起排出体外。莫奈崩溃了,由于出血而昏迷。
候诊室里的其他病人站起来,叫着医生,离开躺在地面上的这个人。一滩滩的血在莫奈身边散开,迅速扩大。高致病性病毒在摧毁了寄主后从人体的各个出口涌了出来,“试图”寻找一个新的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