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后的日子

——清明遥祭母亲

母亲，你走了11年，儿子未曾在你的坟头烧上一柱香，献上一束花，斟上一盅酒，儿子不孝啊。

12年前，母亲当你在电话中告诉我，你有便血，你怀疑自己患有痢疾，但服了药也不见好时，我就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因为便血这种事，可大可小。当我建议你去当地医院做一个检查时，结果如晴天霹雳：直肠癌。事不宜迟，我赶紧安排你去省肿瘤医院做了肿瘤切除手术。鉴于你的病情，为了保证你的生活质量，在与主治医生商量后，你的肛门得以保留。切片化验结果为直肠癌二期。手术后一周后，还未来得及拆线，你担心巨额的医疗费和生活的不便，就匆匆回到了老家。之后，又鉴于你虚弱的身体，未进一步进行化疗。母亲，儿子后悔啊！

半年后，你告诉我，你的右腹位于肋骨部分感觉疼痛。我建议你去做一个肝区的B超，结果更让人不敢相信：癌细胞已转移到肝区，生命不会超过6个月。于是，我们全家买上机票，飞回国内，让你最后见一见比你小整整60岁的孙女和未曾谋面的你的最小的孙子。

回到国内，回到老家，回到你身边，当我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你时，我真不敢相信，就两年半未见，我那身体原本挺硬朗的母亲，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子了呢？母亲，儿子心痛啊！

见到两个不远万里而来的孙辈，母亲心里十分高兴，两胳膊撑着床面想坐起来，我赶紧给你扶起来。你抚摸着他们的小手，询问起他们的学习情况。你虽然未曾上过学堂，不识字，但从这里看出，你对小字辈的学习是寄予了厚望。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二天，你还坚持拄着拐杖，从邻居家买回了土鸡蛋来给你这刚满两岁的小孙子吃。母亲，你是多么地具有慈爱之心啊！

由于7月的酷热，再加上夏天蚊虫的叮咬，小辈们很难适应，我只好赶紧将他们转移至外省的岳父处，那里毕竟是城市，希望他们能很快地适应。他们临走时，母亲，我从你的眼神中读到了你的依依不舍，你也知道以后就是阴阳两隔了。当孩子们说“下次再回来看奶奶”时,你这样回答： “下次回来，奶奶坟头的草都不知有多深了”。听了你这样的回答，儿子心理只想哭，但当着你的面，我还是强忍泪水，因为姑姑和叔叔一再告诫我，不要当着你的面掉泪。

安顿好两个孩子后，我又回到了老家，回到了母亲的身旁，我想最后尽一点孝心。自从上了大学后，我陪伴你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虽然每年都有寒暑假，但那时少壮不懂事，只顾跟同学和朋友玩。后来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没有顾上你了，只是经济上给一点钱，再加上完成任务式的问候，缺乏心与心的交流。于是，我从弟媳手中接过了端茶送水和衣服浆洗的活，开始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其实，你的饮食已经简单得每餐只能吃一个鸡蛋了，说话也很费力气了，每当有亲戚或乡亲们来探视你，你更多的是用手比比划划。我陪在床头，替你修理已经很长的指甲，同你聊起失去母爱的童年，嫁到婆家抚养叔姑的艰辛，以及三年困难时期，因为饥饿营养不良没有生理期，没有早育子女而被家婆的不理解的辛酸，聊起因为父亲的早逝，在生产力这么低下的偏僻山村，你一人既当爹又当妈，独自撑起了这个外人以为即将坍塌的家，培养出小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的艰难，直至三个儿子成家立业。你的坚强的毅力和百折不挠的品格，令九尺男儿都汗颜。我责怪你，不应该把留给你的钱都放在银行，而自己曾过着苦行僧一样的日子，没有好好地善待自己，你总推说，有了钱，遇上急事，心里不慌。是的，母亲，你经历饿得东倒西歪的三年困难时期，你是从一个劳动日只挣二角五分的农业集体时代走过来的，勤俭治家是你的秉性。儿子无权责怪你，应该为你骄傲。

母亲，白天同你聊你的过去，你为自己走过的路感到兴慰。一到晚上，癌细胞的折磨令你疼痛不已，彻夜难眠，你在那里哀求“娘啊，你快点把我接走吧！”。第二天，你又告诉我说，你现在正也整夜地不睡觉，不知睡眠去哪了。痛得实在难受时，你就对我说，“儿啊，人说宁可在世上待，也不愿在土里埋。可我现在就宁可在土里埋呀！” 当然，那是晚期癌症病人最难忍受的痛苦，是我们健康人无法想象的。虽然我已经给你准备了减轻痛苦的杜冷丁，但不到关键时刻，我不敢把它派上用场。可我又哪知道什么时刻才是关键时刻呢？

在你身边整整待了一个月，离我回程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我得准备起程了。因为我们的回程机票的日期是锁定的，我还想趁着回国的机会，去长沙看一下牙医，毕竟国外的牙医惹不起，然后再去与他们母子仨汇合。起程的前一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此后将再也见不到带赋予我生命、教我咿呀学语、抚育我成长、供我上学的母亲，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也听到了隔壁母亲房间传来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于是我走过去，询问你：“怎么样？实在疼得难受，就大声哼出来吧，这样会比憋在心里好受一些”。“儿，娘已经70岁了，看到你们仨都成家立业了，我知足了，也可以向你爸交待了。此去，希望你带好这两个孙子。还有，你读的书多，希望你不时地打电话回来给你的兄弟俩，遇上大事还得靠你拿主意。”你憋在心里的话，这时才倾诉给我，母亲，这就是你对我的临终嘱托啊。我马上安慰说：“妈，您会闯过这一关的。您也尽管放心，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两个孙子，我会教育他们以你为榜样的”。带着你的嘱托，回到床上，我更是难以入睡。就这样，一个晚上来来回回，去给母亲端端水，打打扇，不知不觉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这是我同母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不眠之夜。听说母亲为了生我，临盆阵痛就经历了两个昼夜。母亲，你来到这个世界是带着使命而来，完成了使命，你就要走了。你真是蜡烛，点亮别人，燃烧自己。

第二天，第一次没有了母亲的目送，我按计划起程了。我真舍不得离开，我恨我不是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能将遥远的加国搬到我们家乡。姑姑把我送到了县汽车站。汽车沿着因应新农村建设新修的柏油马路，依弯弯的河道缓缓而行，豆大的雨滴打在汽车窗户上嗒嗒地响，天亦知我心。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别了，母亲。

到长沙的当天，负责护理的本村护士电话告诉我，就连点滴也无法继续了，因为你的脉搏已经极度虚弱。第二天，姑姑专程用土鸡煲了汤送到你的病床前，尽管你的胃很空、很饿，心里很想吃，但就是没有力气把它咽下去。约摸过了两个小时，你告诉身边的人，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再过了一个小时，于公元2007年9月8日下午6点，丢下爱你的亲人，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接到噩耗，我后悔不已啊。叔叔不是告诉我“男怕节前，女怕节后”吗？还未到农历八月，更别说中秋，母亲怎么就走了呢？也许是我的离开，使你更伤心所致。我自责啊！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于是，我连夜包了一个出租车，风驰电掣般地重新回到了故乡，发疯似地奔到你身边。你只是很安详地躺在那里，没有了见到我的笑脸，也没有了痛苦的呻吟。我左手轻轻地握着你已冰凉的手，右手拨开盖住你前额的刘海，再仔细端详我的最亲爱的母亲：你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刻下了你毕生的奋斗。

虽然我没有皈依任何宗教，虽然母亲毕生节俭，但我还是根据当地风俗，为你做了道场。你是能进天堂的！希望你在天国，无病无痛，衣食无忧。只是儿子在你的灵堂前只守了三天三夜，由于飞机的行期，未能最后给你送上山，入土为安。这成了我毕生的遗憾，以致回到加国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梦到你，梦到你在劳作，梦到你在做饭，梦到你在缝补衣裳，梦到你在带孙子……梦到参加你的葬礼。在梦里，也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