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家居住的楼房有六个门洞,我们叫号门儿。我们同楼二号门儿住着一户人家,父亲姓于,在厂里当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家里有三个儿子。
那女人低低的个子,瘦瘦的长方脸,头发剪得齐齐的用两个大铁卡子别在耳后。她没事儿干的时候拿个小凳子坐在号门口儿,和一群娘儿们摘摘菜,看着过往邻居,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头,说闲话。
她家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惹祸。别人去告状,她也不严加管教。因为姓于,大家给她的三个儿子起了外号,分别是:“大鱼头”,“二鱼头”,和“三鱼头”,她就理所当然的成为“鱼头妈”。
有一阵子,“二鱼头”把乒乓球点着,偷偷把冒着毒烟的乒乓球从大门缝里塞进别人家。等人们被那种塑料燃烧的难闻气味呛得喘不过气,查看究竟的时候,二鱼头早已跑得远远的,幸灾乐祸地跳着脚笑呢。鱼头妈对于大家伙儿的告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鱼头们则有恃无恐,二鱼头更是经常参与打群架,偷东西。多年以后,二鱼头被抓起来判刑进了监狱,邻居们说这是报应。
有一天,我们楼前来了一个卖鸡的农村老太太,她用大筐装了几只鸡来卖。那时任何东西都是供应,平时我们根本吃不上鸡蛋,因此很多人家里养鸡下蛋。
我们也想养几只母鸡下蛋吃。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卖鸡的,我和妈妈急忙来到院儿里。这时
已经有好几个附近楼里的妇女把卖鸡的老太太围住,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忙着挑鸡呢。
我非常喜欢其中两只胖胖的大母鸡。一只有着金红色的羽毛,另一只是黑白羽毛相间的。它们长着红红的冠子,圆溜溜的眼睛,尖尖的嘴巴亮亮的,看上去又活泼又可爱。
老太太说,那是芦花鸡,买它们吧,它们会下很多蛋呢。
鱼头妈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她把所有的鸡拨拉了一遍,然后揪起一只公鸡,拎着翅膀,来回抖豁了几下,公鸡咯咯地嘶叫着。
“这只公鸡怎么卖?” 她大声问。卖鸡的老太太报了价。鱼头妈嘴一撇,”这么小的公鸡,杀了没什么肉吃,根本不值钱!” 老太太不干了,大声反驳:“你看我这小公鸡多精神,你说它小,看咱林副主席也是小个头儿。。。”话音未落, 鱼头妈瞪着眼珠子尖叫起来:“ 你敢污蔑我们的林副主席?你投机倒把,还反革命!”
她把手里拎着的小公鸡扔到筐里,揪住老太太的胳膊,“走,到民兵指挥部去,你现行反革命!” 她拽着老太太,老太太拖着筐,两人拉拉扯扯,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们挑中的大母鸡就这么被带走了,我都快哭了。妈妈和我回到家里。一进屋,她就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臭娘们儿,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见妈妈生气的样子也没敢问。
隔了几天,我突然想起这句话,就大声问爸爸:“爸,啥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爸爸一听,马上关上门,声色俱厉地问我,“你从哪儿学来的?谁告诉你的?”
我把那天卖鸡的事儿说给爸爸。爸爸听完露出神秘的笑容,“别到外面和任何人说啊,” 我点点头。“知道什么是破鞋吧?” “知道,就是大流氓!” 我答。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具体什么是破鞋和流氓,但看见过被游街的人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流氓,破鞋” 几个字,我就猜想那肯定不是好事。
爸爸解释,“流氓破鞋在旧社会就叫做婊子。牌坊呢,就好像纪念碑一样,是表扬纪念人用的。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就是说有人做了缺德的事,还给自己树个碑,说自己多么的好。“
我恍然大悟!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社会上疯传我们那里也会有大地震。大家不敢睡在家里。我父母工作的工厂给职工发了油毡,我们在附近离防空洞不远的空地上盖了地震棚。低矮简陋的地震棚一家挨着一家。那一阵子居民楼里空无一人。楼门前再也没有孩子们的嬉闹声,更没有或蹲或坐一起闲聊的大人们。整个一大片居民楼,里里外外人影无踪,一片死寂。
一天下午,我和妈妈回家里取些东西。整个楼房,家家窗户紧闭,楼前空无一人。
我们快走到号门儿前时,鱼头妈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蓝布衣服泛着白色,但干净平整。只见她双拳紧握,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冲着远方,大声喊叫起来:“革命的同志们,邻居们,在这防震的重要关头,我们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和小偷小摸,我们要牢记阶级斗争。。。”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革命烈士刘胡兰。我记得刘胡兰小人书里有这个画面:刘胡兰英勇就义时目视远方,双拳紧握,挺胸昂首,大义凛然。停顿了一下,鱼头妈又大声开始向着远方嚎叫,好像我和妈妈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她的声音高亢而尖利。
看着她那凌厉的样子,我愣愣地望望四周,除了我和妈妈,根本就再无旁人。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妈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拽住我的衣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扯着我一路颠儿颠儿地往家里跑。一到家里,她使劲地关上门。就在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之后,我和妈妈同时坐在地上,爆发出哈哈的大笑。。。
举例,哈佛大学用AA的名义,照顾弱势族裔,好像是正义的化身,这是立牌坊,但又同时让华人的录取标准高于白人,歧视华人,干婊子的事。